《唐詩彌撒曲》共分為上、下兩編,上編為“吟詠:三十二個音節(jié)”,由32首詩歌組成,分別為:唐詩彌撒曲(15首)、感遇·陳子昂(8首)、瞽(9首);下編為“鏡銓:三十二個幻象”,為32首詩配置了104條注文。以一一對照的方式引經(jīng)據(jù)典、對上編的詩歌元素進行了詮釋,如同鏡像,將詩意作細致的透視和呈現(xiàn)。
胡亮
“如果沒有陳子昂”,我學(xué)著宇文所安(StephenOwen)的口吻說到,“很有可能就沒有李白!痹捯粑绰,詩人向以鮮馬上附議,那油然的速度,像是我剛剛附議了他的某個觀點。這個交談的小花絮讓我感到訝異而親切。晚風(fēng)送來陽臺之爽,出春入夏之爽,當他再次約寫文字,我發(fā)現(xiàn)我的拒絕猶豫不絕:可能已經(jīng)有某種力量在搖晃我的態(tài)度。早在1986年,向以鮮就以《割玻璃的人》、《偶然》等詩名動江湖,他此次出示的《唐詩彌撒曲》共計三十二首,有八首關(guān)涉陳子昂,另有一首化引賈長江。陳子昂,前奏也,賈長江,變徵也,兩者之間夾著一個胖乎乎的盛唐。這兩位看似不相及的古代詩人,似乎仍舊行吟在涪江之畔:他們甚至已經(jīng)邂逅,也許就在我恰好喝完酒的董家巷。而我終有文字的沖動,難道是因為向以鮮寫及了我的這兩位“鄉(xiāng)賢”?我乃是這樣一個讀者:堅持由作者中心主義向文本中心主義緩慢過渡,在這個過程中,盡可能地剔除讀者中心主義的誤會和附會。這也許亦是批評應(yīng)當恪守的道德。我亦深知,批評的失敗,往往不是判斷力出了問題,而是道德出了問題。我終有文字的沖動,當然還有更加重要更加本質(zhì)的動因。也許,不是陳子昂,也不是賈長江,而是某種由內(nèi)及外的風(fēng)格,向以鮮的風(fēng)格,喚起了我對當代詩某個方面的敏感和奢望?
回過頭來看看,北島也好,多多也好,那一代詩人的寫作,確乎具有宿命的過渡性特征。他們雖然能夠直面中國現(xiàn)實,卻幾乎徹底放棄中國修辭,尤其是西風(fēng)東漸之前的古代修辭,至少在修持層面喪失了自己的“身份”。通過他們的寫作,在漢字內(nèi)部層層包漿的詩意之穗,突然遭遇了他者(theother)之鐮。在邏輯性句法和詞法規(guī)定下的西方修辭,猶如急救性的血漿,固然帶來了新的有機體,卻嚴重忽視了漢字干細胞的自我復(fù)制能力(self-renewing)。所以,當代詩的發(fā)展,至少說在某個向度上的發(fā)展,必然將以對這個問題的深刻反省作為前提。當陳東東寫出《獨坐載酒亭·我們該怎樣去讀古詩》,柏樺寫出《望氣的人》,陸憶敏寫出《避暑山莊的紅色建筑》,宋氏兄弟寫出《家語》,鐘鳴寫出《羽林郎》和《枯魚》,我們就已經(jīng)看到,文字,趣味,氛圍,懷抱,也許還有某些方面的怪癖,在亦新亦舊之間,甚至在亦西亦中之間,呈現(xiàn)出來多么“空翠”而“孤懸”的可能性。向以鮮曾與鐘鳴、趙野、鄧翔合編《象罔》。這本獨到但難以見到的刊物,即由向以鮮命名。“象罔”出自莊子,就象“混沌”一樣,既是虛擬人物的名字,亦是某種生命和思想狀態(tài)的隱喻,宋人呂惠卿就曾如此解讀:“象則非無,罔則非有,不皎不昧,玄珠之所以得也!睆南蛞怎r《晚霞》一詩的注文來看,他很可能傾向于如此認為:象罔者,虛無也;玄珠者,心也,道也,詩也。那么,也許他會說:詩就是虛無主義的產(chǎn)物?向以鮮曾與詩人潘家柱、付維、孫文波合編另一份刊物,《紅旗》,就是這個孫文波,近來亦曾對我坦言,他愈來愈傾向于如此認為:詩就是虛無主義的產(chǎn)物!就在《象罔》陸續(xù)推出各期專輯前后,向以鮮與前述一撥詩人頗有過從:美學(xué)上的呼應(yīng)、往返與交錯,必然使得他們各各獲得心靈之福和文字之緣。從美學(xué)代際特征來看,向以鮮亦同屬“第三代”,只不過他并沒有太早交出一把尖尖角,在風(fēng)起云涌之際,求得作為一個“歷史性”詩人的崢嶸。后來,向以鮮更是避居于傳播學(xué)的郊區(qū),在石刻與古籍的煙海里修持一顆虔敬之心。如果還真有研究當代詩的“學(xué)者”,他也已經(jīng)被這些“學(xué)者”淡出了視野,如同他自己寫到的:“細瀾多么孤獨啊”。三十年很快就過去了,時過境遷,風(fēng)流云散,我們的詩人向以鮮積石如玉,忽而寫成《唐詩彌撒曲》,就象是一次遲到而必然的酬答。
向以鮮系王達津教授高足,算是聞一多隔代弟子,對唐詩素有研究。組詩《唐詩彌撒曲》雖然主要在最近半年寫成,但是其中《蘇小小》一首卻完成于三十年之前!短K小小》乃是對李賀《蘇小小墓》的今譯。沒有什么必要再去挑剔向以鮮對原作的亦步亦趨,我們應(yīng)該驚嘆的是他對李賀和李賀此詩的選擇:似乎在寫作之初,他就試圖鑿?fù)ü诺湫院同F(xiàn)代性之間的花崗巖。多么奇妙地,向以鮮帶來了(或者說發(fā)現(xiàn)了)雙重的美學(xué)逆差:《蘇小小》的古典性,以及《蘇小小墓》的現(xiàn)代性。四年后,向以鮮又陸續(xù)寫出三首,直到最近半年寫成全部三十二首:在“泥”與“隔”之間,詩人漸漸抹去針眼與線痕,一次起步于“今譯”的嘗試,終于蝶變?yōu)楣沤翊┎逡饬x上的成批量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寫作。正如法國符號學(xué)家和女權(quán)主義批評家朱麗婭·克里斯蒂娃(JuliaKristeva)談到的那樣,此一本文終成為對其它本文的吸收和轉(zhuǎn)化,象是一件“鑲嵌品”。臺灣旅加拿大詩人洛夫在耄耋之年完成的《唐詩解構(gòu)》十一首,以及福建詩人林仕榮所作《溯詩》九十七首,都是此類寫作。今年春天,我與蒼耳、向衛(wèi)國諸兄漫游到閩南漳州,得遇林仕榮,席間談及《溯詩》,我曾說到,“此類寫作,不可無人,不可無我,當如兩鏡互照”。讓人歡喜無盡的是,向以鮮果然在注文里引出唐代釋澄觀《華嚴經(jīng)疏鈔玄談》,“亦如兩鏡互照,重重涉入,傳曜相寫,造出無窮”。如果必欲曲盡幽微,我和向以鮮的觀點,還可作更細更深的分辨。我的意思是,本文(此詩)與其它本文(比如“萬能的唐詩”)當如兩鏡互照;向以鮮的意思是,上卷與下卷、正文與注文(均同屬一個本文)當如兩鏡互照。如果歸攏我們倆的意思,就可以這樣講,《唐詩彌撒曲》已然是三鏡互照,光與色,重重交映,形成了若干個指向過去與當下的“影復(fù)現(xiàn)影”的詩意空間。換言之,向以鮮既陷入了唐詩的深淵,也陷入了己詩的深淵:他似乎已然剔凈“影響的焦慮”(theanxietyofinfluenec),在這幾個深淵之間自如地轉(zhuǎn)換,輕盈地往來。而“其它本文”的深淵也可肥可瘦,他左摟右抱,享受不盡,也可以念頭一轉(zhuǎn),拔腿就走。由此亦可看出,《唐詩彌撒曲》重構(gòu)唐詩的高尚之境,具有顯著的“非個人化”(impersonality)傾向,但又較為成功地避免了非個人化寫作有可能出現(xiàn)的惡果:“作者之死”:即再也沒有原創(chuàng)性。這批作品,正所謂學(xué)人之詩也,亦所謂詩人之詩也。向以鮮與陳東東、柏樺、陸憶敏、宋氏兄弟等詩人同步展開自覺的寫作,雖然拿出作品較晚,但是他們一起重現(xiàn)了漢風(fēng)之美與乎鄉(xiāng)愁之亟,不僅如此,他們還一起證明了中國古代文化對當代人的挽留和摶塑。意義是巨大的:他們的寫作,清晰出示了漢語和漢文化的胎記,可以比較正式地中斷北島們開創(chuàng)的過渡性時代。
前文已經(jīng)有所暗示,《唐詩彌撒曲》不僅是一組詩,而就是一部書:因為詩人為三十二首詩配置了一〇九條注文。詩加注,合成書:就像詩人與唐人之間的秘札,我曾建議此書就叫《云書》,惜乎沒有得到各方面的認可。很多人都曾經(jīng)談到本雅明(WalterBenjamin)的奇怪的野心:“用引文構(gòu)成一部偉大著作”。而向以鮮,幾乎就是這樣做的,他用注文(亦含有大量引文)構(gòu)成此書。這些注文是調(diào)皮的,饒舌的,花心的,漫步的,就象由正文引發(fā)出來的學(xué)術(shù)性札記,龐雜,偏遠,生冷,旁逸斜出,浮想聯(lián)翩,幾乎拼接成一部中國的(主要是唐代)民族史、風(fēng)情史、語言史和文化史。詩之有限就這樣被導(dǎo)向無垠:每一個詞語都將是“萬卷中的一個詞語”。向以鮮把這些注文稱之為“鏡銓”,又可稱之為“銓鏡”,這個詞來自于南朝蕭梁文人王筠的《為第六叔讓重除吏部尚書表》,后來元稹和杜甫亦曾明用或暗用之。向以鮮的這種形式感既沿襲了中國古代的“疏”與“集注”之傳統(tǒng),又似乎受到過柏樺奇書《水繪仙侶1642-1651:冒辟疆與董小宛》的影響:后者吸收和轉(zhuǎn)化冒辟疆的回憶錄《影梅庵憶語》,為一首詩配置了九十九條注文。這種新的作法,“剛剛打開描金嵌銀的畫屏”,或可逐漸成為時尚與流風(fēng)。就象我們已經(jīng)看到的,新詩那羸弱而痙攣的肌腱,終于可望拉動文化和歷史的集裝箱。新詩始有大容量。另外,柏樺寫到董小宛,而向以鮮則寫到馮小青和蘇小小,在我看來,董小宛亦不過就是馮小青,馮小青亦不過就是蘇小小,這些風(fēng)塵、詩書和愛情里的玉人,歷來就是中國文人的“影戀”,就是我們難以釋懷的“水仙花情結(jié)”。她們的夭亡,乃成千古恨,萬古愁。陳寅恪先生以衰目臏足之年,而著《柳如是別傳》,亦為感惜她們的“絕命從容”。此已是閑話;對于這篇小文而言,也許更重要的是,我們應(yīng)當看到:柏樺之書充滿了江南的柔逸之氣,而向以鮮之書則充滿了唐之呼吸:光英,秀拔,明快,爽朗。一陰一陽之謂道:兩部書并觀,可得中國古代文化之盈虛。
關(guān)于向以鮮,詩人柏樺曾回憶說,他的眼睛總是浸滿淚水。這淚水之源,是激動,亦是哀痛。八十年代以來,特別是九十年代以來,“黃河冰合魚龍死”,想來詩人激動日減,哀痛日增,虛無感已然浸入五臟六腑。風(fēng)雅斷絕,禮樂崩壞。故鄉(xiāng)已如背影,詩人無非遺民。德國詩人諾瓦利斯(Novalis)曾經(jīng)說過的那種“鄉(xiāng)愁”,必將緊抓住我們當風(fēng)凌亂的肉身。已經(jīng)無路可逃。剩下來的是什么?對了,除了招魂術(shù),就是彌撒曲。江南也罷,唐詩也罷,各取各的心儀之物。唐詩的朗照讓詩人回到寂靜、寥廓和明亮,就象回到故鄉(xiāng),但我們切不可輕于寬懷,因為“在才華散盡的修辭中”,向以鮮已經(jīng)看清他自己,以及很多——如果不是所有——當代人的命運:“永失我心”……
2014年5月14日
向以鮮,1963年生于四川萬源,詩人、劇作家、學(xué)者。著譯有《超越江湖的詩人》、《詩:三人行》、《中國歷代職官辭典》、《中國文化探秘》及長篇歷史劇《花木蘭傳奇》等。詩作曾獲《飛天青年詩報》1985年優(yōu)秀作品獎、1988年《詩歌報》首屆中國探索詩大賽特等獎,作品被收入海內(nèi)外多種詩歌選集。上世界八十年代末與同仁先后創(chuàng)立《王朝》、《紅旗》、《象罔》等民間詩刊。曾主持鹿野苑石刻藝術(shù)博物館。
序胡亮
卷上吟詠:三十二個音節(jié)
唐詩彌撒曲
一、那時月
二、銅太陽
三、云書
四、望長安
五、胡姬、俠客或詩人
六、劍舞
七、將軍歸來
八、陽關(guān)三疊
九、迦陵頻伽
十、豹隱
十一、詩僧
十二、孤舟
十三、鑿像
十四、鐘聲
十五、空山
……
卷上吟詠:三十二個音節(jié)
《唐詩彌撒曲》
一、那時月
那時月可不是這樣子
它只須從黛云的邊緣
從深鎖的重樓縱情的花園
露出一段殘輝
就足以刺瞎世間的滿月
那時月喜歡在搗練的子夜出現(xiàn)
素縞在空明中飛舞
與砧聲和渴望交織
那時月也有倉促的時候
照了長城外哥舒翰的彎刀
又照耀西洲的畫舫
詩人杯中始終少一個影子
還有一位住在輞川的居士
以幽篁撥響長嘯
此時月不是月
而是長夜的一張弓箭
弓已拉滿弦弦斷萬壑風(fēng)
卷下鏡銓:三十二個幻象
一、那時月
[彌撒曲]
正如我在開篇所寫的那樣:我們的靈魂無處安放,就讓它安放于唐詩吧。詩歌和音樂是最接近神與靈魂的奇妙語言,而彌撒曲(Mass),則是直接唱給神傾聽的,在莊嚴靜穆的管風(fēng)琴聲中,漂泊的靈魂得以暫時安止。
2013年的歲末,整個中國被鉛灰色的霧霾所籠罩。有一天,我感覺自己被唐詩的光芒所照耀,整個身心寂靜而又寥廓,并且一片明亮。顯然,在彼時,唐詩成了我的精神故鄉(xiāng)。德國十八世紀后期的天才詩人諾瓦利斯(Novalis)認為:哲學(xué)就是一種鄉(xiāng)愁,是一種在任何地方都要想回家的沖動。按照匈牙利學(xué)者盧卡奇(CeorgLukacs)的說法,這個故鄉(xiāng)的核心是古希臘史詩時代。那時的生活與本質(zhì)是同一的,人們更加真實地為實體所充盈,人們與原型家園有著更貼近的關(guān)聯(lián),內(nèi)心流淌著抒情的河流,沒有斷崖,也沒有深淵。人與物,人與天地自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盧卡奇詩意地描述道:星光與火焰雖然彼此不同,但不會永遠形同路人。因為:火焰是所有星光的心靈,而所有的火焰都披上星光的霓裳。后來,這樣的物我同一的境界被割斷,甚至被對立和仇恨起來。因此,哲學(xué)家們的鄉(xiāng)愁,就越來越濃重和悲傷。要怎樣才能回去呢?另外一位差不多與諾瓦利斯同時的荷爾德林(Hlderlin)認為:要回到故鄉(xiāng),重新實現(xiàn)原初的統(tǒng)一性,并不能指望哲學(xué),而應(yīng)該依靠美學(xué)、藝術(shù)和詩歌。這個故鄉(xiāng),可能很多時候與地理無關(guān),或者再進一步說,凡能讓我們的靈魂安靜下來、駐足下來的地方——比如偉大的唐詩,就已經(jīng)接近了故鄉(xiāng)的境界。
彌撒行為來源于《圣經(jīng)》(新約):耶穌在舉行最后的晚餐,將圣餅分發(fā)給他的十二個門徒時說:這是我的身體,為你們而犧牲的。接著又把葡萄酒倒給門徒,并說:這是我的血,要為你們和眾人而傾流。顯然,耶穌在做告別。后來,基督教徒均須在教堂中舉行以領(lǐng)圣餐為核心儀式的獻祭行為,彌撒曲應(yīng)運而生。彌撒曲即教士們在舉行彌撒祭祀活動時,所演唱的一種程序化的復(fù)調(diào)風(fēng)格聲樂套曲。其曲調(diào)最初并無伴奏(直到六世紀前后,教堂才被允許使用風(fēng)琴),由單聲部素歌構(gòu)成,稱為格里高利圣詠(GregorianChant),以拉丁文演唱取自《圣經(jīng)》的歌詞。十四世后半葉,開始出現(xiàn)兩個或三個甚至四個聲部構(gòu)成的合唱形式,保持著崇高且客觀的風(fēng)格。彌撒曲分普通彌撒和特別彌撒兩大類,用于各種典禮之中。許多音樂大師,如貝多芬(Beethoven)、海頓(Haydn)、莫扎特(Mozart)、巴赫(Bach)等都創(chuàng)作過彌撒曲。西方古典音樂中還有很多由彌撒曲變化而來的作品,最著名的當數(shù)安魂曲,又名追思彌撒。十九世紀的勃拉姆斯(Brahms),曾寫下《德意志安魂曲》,后來的柏遼茲(Berlioz)、德沃夏克(Dvo?ák)也寫過安魂曲。英國的戴留斯(Delius)所創(chuàng)作的安魂曲,其歌詞來源于聲稱上帝已死的尼采語錄,可謂獨樹一幟,已完全擺脫了宗教的束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