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本序

狄更斯是世界文學史上的一個奇跡，他出身貧賤，只斷斷續(xù)續(xù)上過四年小學，全靠勤奮自學而成就不朽的業(yè)績。《董貝父子》是狄更斯的一部重要作品，寫于一八四六至一八四八年，即作者三十四至三十六歲之間，當時他已是英語世界最偉大的小說家，以長篇小說《匹克威克外傳》（1836）、《奧立弗·退斯特》（1837）、《尼古拉斯·尼克爾貝》（1838）、《老古玩店》（1840）、《巴納比·魯吉》（1841）和《馬丁·瞿述偉》（1842）以及中篇小說《圣誕頌歌》（1843）等名滿天下。前期的長篇小說主要憑借他卓絕的才華、豐富的生活積累和瑰麗的想象力，進行“即興創(chuàng)作”。寫作時并無周密的計劃，不講究結構技巧，只是信筆所之，任意揮灑，而奇思壯彩，自然噴涌。盡管故事情節(jié)充滿巧合、人物塑造過于夸張，然而卻有無與倫比的藝術魅力，尤其是創(chuàng)造出一系列不朽的典型，受到廣大讀者的熱愛。

從《董貝父子》開始，狄更斯小說創(chuàng)作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寫作本書前，他已擬出詳細的提綱，全書分多少章，每一章要容納多少內(nèi)容、展開多少故事，他都有縝密的計劃。從此以后，他著意要寫出結構嚴謹、藝術上精雕細琢的精品了。接下去問世的就是他所有作品中自己最愛的一部《大衛(wèi)·科波菲爾》（1849—1850）。此外，屬于中期創(chuàng)作階段的名作還有《荒涼山莊》（1853）、《艱難時世》（1854）和《小杜麗》（1857），每一部都是傳世杰作。

狄更斯一生除創(chuàng)作兩部歷史小說《巴納比·魯吉》與《雙城記》（1859）外，其他作品寫的都是當代生活，但都有若干年的時間差，寫的大致上是他童年時代的生活，而《董貝父子》則有很強的“即時性”，描寫的就是小說發(fā)表時的英國社會生活�！镀タ送�克外傳》中的四位朋友出游考察時乘坐的還是驛車，而《董貝父子》中著力描寫新型的交通工具——火車。英國是全世界第一個最發(fā)達的資本主義國家，小說故事發(fā)生的年代，是在鴉片戰(zhàn)爭、南京條約簽訂后的四至六年，中國還處于專制極權、夜郎自大的清朝道光年間，而英國早已成功地從農(nóng)業(yè)社會轉(zhuǎn)型為工業(yè)社會。英國農(nóng)民流入倫敦，“他們雙足疼痛、疲憊不堪，以驚恐的目光看著面前那座大城市，似乎預見到一旦進了城，自己的苦難就會像大海里的一滴水、海岸上的一粒沙似的微不足道。他們蜷縮著身子，在冷雨凄風下凍得瑟瑟發(fā)抖，似乎已無所容于天地間�！痹诔鞘谢�過程中的貧民窟里，“有毒顆粒物化為稠密的黑云，低覆在人類居住的城市上空，”更嚴重的是“人類的道德瘟疫也和有毒的空氣一起上升……”小說寫的是距今一百六十年前的事，但在我們讀來卻十分親切，覺得正是時時刻刻發(fā)生在我們身邊的事情。社會轉(zhuǎn)型期間婦女的地位問題是這部小說的重要主題，故事中著力描寫的兩對母女（貴族斯丘頓夫人與她的女兒伊迪絲，以及撿破爛的貧婦布朗太太與她的女兒艾麗斯），她們雖然分別身處社會兩極，伊迪絲和艾麗斯都是絕色女子，性格都很剛強，但同樣都未能逃脫萬惡的“權”與“錢”的統(tǒng)治力量的摧殘。在那個不合理的社會，女性的美麗，甚至風韻、才藝都不屬于她們自己，都被標價出售。伊迪絲在違心地嫁給大富豪董貝先生之前，向這位毫無藝術素養(yǎng)的生意人，充分展示了音樂、美術的才華，以增加自己的“附加值”。正如恩格斯指出的：“這種權衡利害的婚姻，在兩種場合都往往變?yōu)樽畲直傻馁u淫——有時是雙方的，而以妻子為最通常。妻子和普通的娼妓不同之處，只在于她不是像雇傭女工計件出賣勞動那樣出租自己的肉體，而是一次永遠出賣為奴隸�！保ㄒ姟都彝�、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伊迪絲和艾麗斯都不甘這種屈辱，而拼命反抗，她們主動地選擇了悲劇的命運。狄更斯把愛情婚姻的理想寄托在弗洛倫斯和沃爾特、涂茨和蘇珊身上，這兩對幸福的婚姻是排除了階級出身、社會地位和財產(chǎn)狀況的巨大差異才得以締結的。本書主人公董貝先生是個硬邦邦的、不打彎兒的資本化身，堅信金錢萬能，最后連遭喪妻、夭子、背叛、破產(chǎn)，成為一無所有的窮人后，才克服了金錢的異化，恢復了正常的人性。

書中的偽君子、兩面派、背主的惡棍、誘騙主人妻子的詹姆斯·卡克，是個復雜的現(xiàn)代人物形象，他與犯錯誤的哥哥劃清界限，裝出一副疾惡如仇的假象，目的是拼命往上爬。狄更斯充分揭示了卡克充滿矛盾的內(nèi)心世界，在他最后被卷入火車車輪之前，卻懷著溫情懷念被他背棄的哥哥和妹妹。又如一心想當董貝續(xù)弦的托克絲小姐，缺乏自知之明，鬧了不少笑話，然而在董貝破產(chǎn)后，她竭盡所能給予關懷、幫助，凸顯她始終如一的執(zhí)著和真誠。E.M.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批評狄更斯只會塑造“扁平”人物，這話是不正確的。事實上，狄更斯塑造人物的本領非凡，決不會簡單化、概念化，在世界文學史上，只有曹雪芹可以得其仿佛。

狄更斯筆下那對雖無文化，但善良質(zhì)樸的涂德爾夫婦，以及充滿正義感、勇敢忠誠的女傭蘇珊·聶寶，都是在英國工業(yè)化進程中進城找活干的鄉(xiāng)村居民。他們都具有美好的心靈。李切子是弗洛倫斯第一個人生導師，使她自小就受到正面的道德影響，學會以愛心善待他人。蘇珊更與弗洛倫斯突破主仆的界線，成為最忠誠的至交、摯友。從狄更斯塑造的這些社會地位低下的正面人物身上，可以充分體會作者的民主思想。勞動人民心地善良，勤勞樸實，直接創(chuàng)造社會財富，是真正的社會脊梁。

從《雙城記》（1859）開始，狄更斯進入創(chuàng)作晚期。這一時期的重要作品還有《遠大前程》（1861）、《我們共同的朋友》（1865）和未完成的懸念小說《德魯?shù)乱砂浮罚?870）。

狄更斯的小說成就，并不是一條簡單的、從低到高的上行曲線，他二十四歲時發(fā)表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匹克威克外傳》就是一部不朽的世界文學經(jīng)典，廣大讀者和研究專家對于他早、中、晚期的作品，都各有所愛，給出不同的評價。記得錢鍾書先生就對我說過，他最賞識狄更斯充滿幽默感的早期作品。

翻譯莎士比亞、狄更斯等大師的經(jīng)典名著，想要完全做到“信、達、雅”，真是談何容易！我自知才疏學淺，并無奢望，唯愿多年的辛勤努力不致完全落空。但愿本譯文能基本正確地傳達原作風格，明白曉暢，有起碼的“文學性”，能引起讀者諸君對狄更斯進一步的閱讀興趣。誠懇地期待狄更斯同好們對我的錯誤加以批評、指正。

本書前七章及第八章的前半是根據(jù)一位不愿署名的前輩學者慷慨賜我的“未定稿”整理而成的。這部分譯稿不但是我學習的楷模，而且成為全書的警策。

薛鴻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