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悟空找到金箍棒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成長過程中身邊沒有同伴,也沒什么兒童書籍。我讀的第一本書,是小學一年級下學期半知半解看完的一本磚頭樣的,當時流行的成人小說《遺落的種子》,直到大學之后才對兒童文學產(chǎn)生興趣。我之所以能寫童話,源自我的童年記憶——記得的不只是事件,還有復雜的思緒和深刻的感覺。因為記得,所以能夠同理,能夠體會兒童對人、事認真易感,喜怒哀樂較成人更為敏銳放大的特點。記得躺在草地上,看著俯視著我、滿布星星的天空,漆黑凝重,無限浩大,好似扶梯可上,又像深不見底,我對它不可測知的神秘既興奮又敬畏?醇胰说呐f照片,全家福里沒有我,因為那時我還沒有出生。那時,這個現(xiàn)在所知道的“我”在哪里?如果根本沒有這個“我”,那“無我”又是怎樣的狀態(tài)?雖然現(xiàn)在的我,仍然不知那些答案,但是好像已經(jīng)習慣了“無知”,不再急切驚惶。幸運的是,我還能感受得到當時越想越迷惑、越想越害怕的心情。
能找到兒童文學,是我的幸運。兒童文學的創(chuàng)作適合我個人的特質(zhì)和寫作的風格——容許無邊的想象,也讓我認識了自己的能力。記得小學四年級時,鄰座是當今知名的民歌詞曲作者和制作人——靳鐵章。上圖畫課,只見他整個人趴在畫紙上,全神貫注,不僅手指,手肘、衣服,甚至鼻子、臉頰,全沾滿了蠟筆屑,全身臟兮兮的。他的畫有些古怪,既不漂亮,也不寫實,并不得到老師的青睞。但是那時的我,可以感覺到他有一種爆發(fā)、獨特的原創(chuàng)力,讓我羨慕。有一回畫題是“外星人”,我偷眼看了他的畫之后,才有了靈感 我也因此懷疑自己是否有創(chuàng)造的能力。進了大學,沒有升學的壓力,自我的追尋成了最重要的課題。我嘗試過寫散文、小說、新詩和采訪稿,但是直到開始寫童詩和童話,才像是孫悟空挑了十八般的武器都不合適,終于找到了金箍棒。
我的兒童文學之旅,從翻譯開始。大學時讀的是毫無興趣的森林系,正科的書不讀,卻去旁聽中文系和外文系的文學課。大二的暑假,大我四歲、在臺大外文系研究所讀書的廖咸浩出版了翻譯的青少年小說《所羅門王的指環(huán)》。我看著這個平常熟識的朋友忽然有了“作者”這樣偉大的身份,非常羨慕。但同時,我也開始對自己的未來感到惶恐。我把好友趙君宜送給我的,但是一直沒看的美國兒童文學名著《夏洛的網(wǎng)》(英文版)找出來,功利地想,練練英文吧,也許畢業(yè)以后可以去當秘書。看了幾個章節(jié),覺得都看得懂,再加上字典幫忙,應該可以把書翻譯出來。我便寫了書的簡介,翻譯了目錄和第一章節(jié),寄給《幼獅少年》月刊的主編孫小英。孫主編很快就有了回信,禮貌地稱我“孫先生”,大概是因為我的名字像男生,行為也直接大膽吧。我們通了電話,她很驚訝我是女生,欣然同意連載我的譯稿,而且不需要立刻把全書翻譯完成,只要在截稿前寄上一個章節(jié)就可以了。得了稿費,我立刻高興地郵購了父親一直想要,但是舍不得買的一套李敖編撰的《中國歷史演義全集》。
我的創(chuàng)作歷程,從兒童詩開始。上了大三,有一回我在書店看書,偶然看見張曉風寫給她兒女的兒童詩集,有著晴天霹靂似的驚艷?纯幢恚煲险n了,便火速在筆記本里抄下一些詩句,再戀戀不舍地,一路跑到植物學的教室去。戴著眼鏡,好脾氣的老師,對著全班的同學耐心地、緩緩地講述各種植物的莖葉構(gòu)造和辨別方法。我轉(zhuǎn)頭望向窗外,剛剛讀的詩句仿佛在我腦海中澎湃,便寫下了我的第一首童詩《雷的來源》。
童詩好像把我創(chuàng)作的管道打通了。大三下學期,我開始創(chuàng)作童話。
我的作品,大多是將我成長過程中或是成人以后遇到的問題和人生體驗,用故事的形式表達出來 這樣說起來,寫的大半是自傳式的寓言了。寫故事的過程,大致分兩種,一種是先有主題,再想故事來解釋它。我寫的第一個故事《大頭雞寶寶》屬于這一類,講一只愛問問題的雞,與父母有代溝,與其他的雞格格不入。在我成長過程中,沒有看到任何一篇文章對“如果父母錯了,該怎么辦?”提出中肯而不八股的討論,因此我想把自己的心得貢獻出來。另一種故事則是被一個圖像、角色或是觀念所吸引而著手寫的,主題則在寫作過程中浮現(xiàn)出來。例如,我在波士頓住家附近散步的時候,總是看見一戶人家門前種的三色堇,我總覺得花里頭有一張賭氣的貓臉。若是這樣的花遇上了真貓,會發(fā)生什么故事呢?寫著寫著,便想到朋友或愛人之間,難得的是要尊重對方的興趣與喜好,給予對方自由;蛘呦瘛缎〖t》,我先想到皺紋紙的形狀,再用“個人的價值要由自己認定,不要受別人的標準所左右”的主題為骨干。但是,也有像《偷時間的小人》這樣的故事,主要是趣味的想象,并沒有特別深刻的哲理。
有一些個人的經(jīng)驗也轉(zhuǎn)化成了故事。
我一直留著直長的頭發(fā),大三時忽然燙了一頭小卷,一個朋友看見我,說:“你好像獅子啊!绷硪粋說:“你被雷打到了嗎?”雖然說的都不是恭維話,但我聽著有趣,便把這兩個意象聯(lián)合起來,寫了《獅子燙頭發(fā)》,描述一只愛美的獅子,在好朋友狐貍的幫忙下,引來雷電燙頭發(fā)。有時候故事是由其他人的作品啟發(fā)而成。我的英文故事《媽媽熊》,起源便是上課時,我評論一個故事的情節(jié)太過平淡,沒有高潮與沖突。美國老師問我:“你為什么不寫一個不同的結(jié)局呢?”我便接受了挑戰(zhàn)。有時候靈感來自沒有靈感的絕望。我曾因為想摒除外務,到好友的公婆家——一座在山間的小屋子住了數(shù)日。閉門一兩日,仍是一無所獲。絕望中,我走出門來透透氣,看見一只母雞正從我腳前踱步而過。我好玩地跟著它走,忽然有了一個了悟:一個作者創(chuàng)作作品,不也像一只母雞生蛋嗎?于是,我便寫了《方方嘴》,一只嘴巴是方形的雞,被摒棄于群體之外,但是它也因此培養(yǎng)出獨特的興趣與能力,得到充實而自足的生活。
我的故事中,尋求自我、自足與獨立是常常出現(xiàn)的主題,這些也是我年輕時最關(guān)切與最想追尋的。雖然我的故事中,主角有動物(雞、獅子、狐貍),有植物(玫瑰、貓臉花),有無生命的物體(皺紋紙),甚至有憑空想象出的物體(太空的怪石和果凍人),但是每個故事都反映了我創(chuàng)作時的心態(tài)與想法。這樣看來,那些奇怪的角色,其實都是我自己了。
這套“孫晴峰奇幻哲理書屋”的出版,對我的意義非常重大。寫故事一直是最讓我安靜、快樂,而且快樂得不虞后悔的事。但是,好好坐下來寫故事之前,我總要經(jīng)過一番掙扎,非不得已,絕不就范。這么說,我總是盡量去逃避我最喜歡的感覺——安靜與快樂,或者說是安靜的快樂嗎?的確,這是一個難解的矛盾,而我年輕時卻往往如此。因為對寫作有著既熱愛又不能定心寫的惡習,創(chuàng)造力最勃發(fā)的時候,往往是我頭腦自由而身體不自由的時候。我大學三年級開始寫童詩、童話,便是在全無興趣聽講,但又不得不出席的教室里。
在《民生報》兒童版工作的時候,“寫”是我的工作。主編桂文亞不限制我的寫作題材,雖然職位是記者,但翻譯或創(chuàng)作故事都可以 這簡直是創(chuàng)作者的夢了。出國之后,沒有了這樣的寫作環(huán)境,作品便很少。2002年我開始在大學教書,工作繁忙且領域和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無關(guān),因此停筆了很多年。幸運的是,過去的作品還能以不同形式出版,這樣說來,我總還是在兒童文學的邊緣打轉(zhuǎn)。
2016年,我應浙江師范大學兒童文化研究院“思想貓優(yōu)秀兒童文學研究獎”創(chuàng)辦人桂文亞女士和院長方衛(wèi)平教授的邀請,和老友孫建江見面,也有幸認識了作家張之路、福建少年兒童出版社的主任金海燕和編輯熊慧琴。短短四天的聚會,讓我對兒童文學的創(chuàng)作重燃熱情。2017年10月,我和張之路老師合作的圖畫書《小黑和小白》出版了。一個擱置了十多年的圖畫故事也有了突破性的進展,F(xiàn)在,我最珍視的童話故事集也在金海燕主任的邀稿和責任編輯熊慧琴的精心編排下在福建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了。
回首我的兒童文學之旅,孫小英和蔣家語當年于我有知遇之恩 如果他們早早退了我的稿,我大概就不會在這條路上繼續(xù)走了;桂文亞則是我最堅實、最有力的支持者和推動者,沒有她的鼓勵、信任和幫助,年輕時創(chuàng)作的火花可能早已在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改變后就熄滅了,而也是因為她,我的靈感之泉又得以噴出水花。
現(xiàn)在是七月,執(zhí)教的紐約大學正在放暑假,我回來探視家人。坐在星巴克咖啡館里寫這篇序文,窗外臺北的艷陽被落地玻璃窗隔絕了,冷氣十足。我穿著連帽的運動衣、及膝的長襪“嚴陣以待”。已經(jīng)一坐五個小時了,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對四周的嘈雜置若罔聞。
創(chuàng)作的確是最讓我覺得安靜和滿足的事了。
2018年7月于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