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所謂“隱秘角落”其實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對于皇帝來說,紫禁城不存在隱秘角落,因為這座皇宮,就是因他而存在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是全天下的主兒,對天下的一切都有知情權(quán),何況一座宮殿?從這個意義上說,皇帝猶如“上帝”,對天下萬物——當(dāng)然包括宮廷的每一個細節(jié)——擁有“全知視角”。除了皇帝,其他任何人的視角都是“限制性視角”,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假若看到了自己不應(yīng)該看見的事或者物,必然大禍臨頭。
所謂的“隱秘角落”,是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的。自這座宮殿在公元1420年竣工,到1925年故宮博物院成立,對于天下百姓來說,在這五個世紀(jì)里,整個紫禁城都是隱秘角落,閑人免進。所以,故宮今天的英文譯名,仍然是“the Forbidden City”。
1924年,遜帝溥儀年滿十八周歲。光緒皇帝,就是在這個年齡親政的,而溥儀卻在這個年紀(jì)被掃地出門。最后一位皇帝離開之后,清室善后委員會進行了將近一年的文物清點工作,1925年10月10日成立了故宮博物院——“故宮”的意思是“從前的宮殿”,而“博物院”則標(biāo)明了它的公共文化性質(zhì),宮殿的主語,從此發(fā)生了逆轉(zhuǎn)。2011年,我把宮殿第一次開放的場面,寫進了長篇小說《血朝廷》的結(jié)尾,但那只是小說,作為故宮博物院開放的見證者,沈從文先生在一篇文章中所描述的,才是更真切的事實:
故宮開放,我大約可說是較早一批觀眾。且可能是對于故宮一切最感興趣的觀眾之一。猶記得那時的御花園里,小圍墻里那個小廟靠西圍墻邊,還有一枝高高的桅桿,上端有個方桌大覆斗形木框架,上邊一點,還拉斜掛了一面可以升降的黃布帶斿大旗,在微風(fēng)中翻飛。御花園西邊假山后,那所風(fēng)尺形小樓房,還注明是宣統(tǒng)皇帝學(xué)英文的地方。英文教師莊士敦,原本就住在那個樓上。假山前一株老松樹上,還懸有一付為皇后娘娘備用的秋千索,坐板還朱漆燦然。西路宣統(tǒng)的寢殿,廊下也同樣有付秋千索。隔窗向里張望,臥房中一切陳設(shè)可看得清清楚楚。靠北一端有個民初形式的普通鋼絲床,床上衣被零亂。正中紅木方桌上果盤里,還有個未吃完的北京蘋果……可知當(dāng)時是在十分匆促情形下離開的。
那時的故宮博物院,開放區(qū)域僅限于乾清門以北,也就是紫禁城的“后寢”部分,博物院的正門,則是紫禁城的北門——神武門。而乾清門以南,則早在1914年就成立了古物陳列所,是一個主要保管陳列清廷遼寧、熱河兩行宮文物的機構(gòu),前面提到的武英殿,也就成了古物陳列所的一部分。這個機構(gòu)一直存在到1948年3月,與故宮博物院合并,故宮博物院才真正擁有了一個完整的紫禁城。
但是,幾十年中,出于文物保護和辦公的需要,故宮博物院的開放面積,始終沒有超過一半。那些“未開放區(qū)”,就顯得愈發(fā)神秘。每次有朋友來故宮,都希望我陪他們到“未開放區(qū)”走走,我也萌生了寫“未開放區(qū)”的念頭。然而,“未開放區(qū)”是在不斷變化的,它不是一個固定的概念,而是一個動態(tài)的概念。2015年,故宮博物院迎來90周年的生日,在這一年,故宮博物院的開放面積從52%增加到65%,未來的日子里,會有更多的“未開放區(qū)”成為開放區(qū);蛟S有一天,對于這座古老的宮殿,每個人都將擁有一個“全知視角”。這使我最終放棄了寫“故宮的未開放區(qū)”的想法,而把目光投向“故宮的隱秘角落”。
二
相比之下,“故宮的隱秘角落”是不可能完全消失的,因為它不只是空間的,也是時間的,不只是物質(zhì)的,也是精神的、情感的。它可能在“未開放區(qū)”,如慈寧花園、壽安宮,也可能在“開放區(qū)”,如昭仁殿,就在乾清宮的東邊,中軸線的一側(cè),雖曾決定帝國的命運,卻極少為人關(guān)注。
“故宮的隱秘角落”,是故宮魅力的一部分,或者說,沒有了“隱秘”,就沒有真正的故宮。在我心里,故宮就是生長“隱秘”的地方,一個“隱秘”消失了,就會有更多的“隱秘”浮現(xiàn)出來,就像日升月落,草長鶯飛,生生不息,永不停歇。
所以,即使故宮在空間里的“隱秘”消失了,它在時間里的“隱秘”卻仍然健在,完好無損。冬日的黃昏,天黑得早,我離開研究院時,鎖上古舊木門,然后沿著紅墻,從英華殿、壽安宮、壽康宮、慈寧花園的西墻外,一路北走,還沒走到武英殿和西華門,在慈寧花園和武英殿之間、原來屬于內(nèi)務(wù)府的那片空場上,向東望去,會看見夕陽的余暉正從三大殿金色的戧脊上退去,然后,莊嚴(yán)的三大殿就如一個縱向排列的艦隊,依次沉入暮色的底部。接下來,整座宮殿,就成了夜的一部分。望著黑寂中的宮殿,我就像是看見了它的“隱秘”,莊重、浩大、迷離。那時我知道,在這座宮殿里,永遠會有一些讓我們無法看透的事物。那是一些在時間中消失的事物,是已然破損的時間。它就像維納斯的斷臂,只存在于古代的時間里,今人永遠無法修補。但正是這樣的破損,成就了它不可一世的美。
建筑、文物都可以修復(fù),讓它們歷盡滄桑之后恢復(fù)原初的美,但時間不能。我試圖用史料去填補那些破損的時間,將宮殿深處的“隱秘”一一破解,這本書就是這樣誕生的。但我知道這純屬徒勞,因為真實的“隱秘”是不可解的,就像剛剛說過的,“隱秘”不會因破解而消失,而只能隨著“破解”而愈發(fā)顯現(xiàn)和擴大。歷史就像一樁懸案,無論遇上多么高明的偵探,也永遠不可能結(jié)案。
這是歷史吸引我們的一種神秘力量,此刻,它就儲存在故宮的內(nèi)部,如神龍首尾縹緲,似七巧玲瓏不定,卻又那么的讓我們魂不守舍。
三
有一次,陪人參觀故宮,就是從西華門進,先看武英殿,然后沿著還沒有開放的外西路,參觀了慈寧宮、慈寧花園、壽安宮、雨花閣(那時皆屬“未開放區(qū)”),然后順著三大殿外的紅墻,走到太和門前,飽覽太和殿的雄渾壯麗,再穿過協(xié)和門到達東路,拜謁文華殿里的文淵閣,然后沿紅墻走到箭亭,穿過箭亭廣場,向東進入寧壽宮區(qū),抵達東北角的乾隆花園和景陽宮……漸漸,我發(fā)現(xiàn),在我心里,這居然成了一條約定俗成的線路。它或許不是一條正確的路線,但絕對是一條有效的路線,足以向遠來的友人們展現(xiàn)故宮的神秘魅力。我相信它穿越了一個朝代最“隱秘”的部位,直指它秘而不宣的核心。
當(dāng)我寫完這部書稿,檢視目錄時,心里不覺一凜,因為書中的線索居然與上述路線完全相合。我保證這并不是刻意而為的,但下意識里,那條路或許早就潛伏在我的心里,等待著我去辨識、認(rèn)領(lǐng)。宮殿內(nèi)部道路無數(shù),那條幽深宛轉(zhuǎn)的路卻像一條彎曲的扁擔(dān),挑起一個王朝的得意與失意、生離與死別。所以,我從一開始就迷上了它,它引誘了我,完成了這本書。我用這本書引誘更多的人,讓他們即使在千里萬里之外,也能感覺到這條道路的存在。
四
本書談故宮建筑,卻不止于建筑,因為建筑也不過是歷史的容器,在它的里面,有過多少命定、多少無常、多少國運起伏、多少人事滄桑。在寫法上,本書依舊算不上歷史學(xué)術(shù)著作,充其量是談人論世的歷史散文而已。只不過這種歷史散文,是建立在歷史研究的基礎(chǔ)上的,也借鑒了他人的諸多成果,否則,這樣的歷史散文就成了沙上建塔,再美也是靠不住的。
文學(xué)與學(xué)術(shù),各有分工,各有所長。我從不輕視學(xué)術(shù),但寫了這么多年,如今我越來越偏愛散文,歸根結(jié)底,是那文字里透著生命的溫度。夜讀董橋,有一段話深合我意。董先生說:“今日學(xué)術(shù)多病,病在溫情不足。溫情藏在兩處:一在胸中,一在筆底;胸中溫情涵攝于良知之教養(yǎng)里面,筆底溫情則孕育在文章的神韻之中。短了這兩道血脈,學(xué)問再博大,終究跳不出渀渀蕩蕩的虛境,合了王陽明所說:‘只做得個沉空守寂,學(xué)成一個癡漢!
我沉浸在散文的世界里,千載歷史釀作一壺濁酒,萬里江山畫作一尺丹青,在歷史與現(xiàn)實、理智與情感之間,回旋往返,穿來梭去,不失為一種大自由,與古人對話,又實在是一種大榮幸。這文字里,不只有袖手觀棋、低眉閱世的輕松,往昔的繁華與幻滅里,無不包含著對現(xiàn)世的幾番警醒與憂患意識。
大約2009年,我與攝影家李少白先生合作,就萌生了寫作本書的念頭。雖然步履艱難,但畢竟有了開始。沒有想到,兩年后,我調(diào)入故宮,成為博物院的一名工作人員,對故宮的建筑,尤其是“隱秘角落”,更多了幾分認(rèn)識,寫作終于變得順暢起來。后來,由于研究工作的便利,資料越查越多,就一遍遍地修改,加入了一些內(nèi)容,才得以付印。剛好趕上故宮博物院成立90周年,也算是一種機緣。對于長期給予我支持與鼓勵的諸位朋友,在此一并表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