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父親寫給我的書
錢元凱
我出身于書香之家,書是我家三代最重要的物質財富,讀書是全家人最大的精神享受。從記事起,媽媽每晚都要給我讀一段故事,然后我?guī)е鴷械哪切┍瘹g離合進入夢鄉(xiāng)。我從小學三年級開始自己讀書,無論在清風習習的夏夜翻動書頁,還是在北風蕭蕭的寒冬圍爐夜讀,都成為兒時揮之不去的最溫馨的回憶。大約從小學五年級起,我可以自己買書了。那時的新華書店都是閉架售書,因為是?停蹠陌⒁烫卦S我進柜臺選書,我還能縮在柜臺里面悄悄地讀書。有一次我買了一本講宇宙和天文的少兒讀物,書中講述了很多有趣的知識——為何月亮有圓缺、為何一年有四季;地球有8個兄妹一起繞著太陽轉……我和媽媽談及此事,她告訴我,這是一套講科學的書,如果喜歡,還可以讀其他幾本。于是我成為了這套叢書的忠實讀者,為了滿足我的需求,書店曾經向新華書店總店調貨。
一天,父親偶然從我小書架上一堆童話書中看到這些科普讀物,問我看得懂嗎?喜歡什么?我說從書中我知道了很多新鮮事,還認識了許多大科學家。他問我知道哪些科學家,我如數(shù)家珍般道出了伽利略、哥白尼、牛頓、瓦特、愛迪生……他又問我:“這些都是外國人,你還知道哪些中國的科學家?”我想了半天,猶猶豫豫地報出李冰(我在四川出生,媽媽帶我去過都江堰)、 華佗(媽媽講故事提到)。父親有些不快,惋惜地責備我:“你是個中國人,怎么只知道外國人的本事,不知道咱們老祖宗的功勞?”我當即理直氣壯地回答:“因為書上沒有寫過,你也沒有講過!”父親沉默了。
這是我第一次讓父親無言以對。
此后我發(fā)現(xiàn)在父親的書桌上,除了一摞一摞的精裝外文書以外,還出現(xiàn)了線裝中文書。
我的外公收藏古籍。在他的幾個兒女中只有媽媽是學中文的,因此他到晚年就將這些珍藏都送給了媽媽。父親書桌上的線裝書酷似外公的收藏,為什么父親要看外公的書了?也是這段時間,媽媽常常從外面帶回一包一包的古籍。這些書與家中的藏書不同,不但有文字,還有圖。我好奇地翻看,媽媽急忙制止我,她說這些書都是從圖書館或叔叔阿姨家借來的,十分珍貴,萬一撕壞或弄臟了,實在賠不起。我奇怪父親為什么要讀這么貴的書,媽媽說:“爸爸要給你講中國科學家的故事!”
在我初中二年級開學不久,父親把一本薄薄的小書放在我的面前,緩緩地說:“3年前你埋怨我沒有給你講過中國的科學發(fā)明,今天我講給你!彼又赋,幾千年來,中國一直是走在世界前列的科技強國,只不過晚清封建社會和國民黨的腐敗統(tǒng)治才讓中國積貧積弱,受盡欺凌,F(xiàn)在新中國掙脫了枷鎖,成為東方的大國,但是無論在經濟還是科技方面,我們仍然落后。最后他語重心長地說:“我給你這本書,是希望你和你們這一代人,能從中受到啟發(fā)、受到鼓舞,長大以后努力把我們的國家再次建設成世界強國!”父親交給我的,就是《我國歷史上的科學發(fā)明》(現(xiàn)名《中國歷史上的科學發(fā)明》——編者注)。
回想20世紀50年代初,父親剛招收了新中國第一批力學研究生,并全力以赴地展開“彈性圓薄板大撓度問題”的研究(此后這個研究成果獲得國家科學獎)。也是在這時候,他成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并被委任為中科院數(shù)學所力學研究室主任,積極籌劃組建力學所。同時他還擔任清華大學教務長,投身于20世紀50年代開始的高等院校翻天覆地的院系調整與教材更新中。此外他還在1950-1951年被選為北京市人大代表、中華全國青年聯(lián)合會的常委及副秘書長、中國科學工作者聯(lián)合會常委兼組織部副部長、中國民主同盟中央常委。在新中國成立后百廢待興的年代,有多少事需要他全心全意地投入,但是《我國歷史上的科學發(fā)明》正是在這個階段成書,顯然,他認為向新中國的青少年介紹祖國古代的科學發(fā)明同樣重要。
書寫中國科學技術史話首先需要精通文言文,對此父母可謂得天獨厚。父親的古文造詣來自家傳。我的祖父錢摯是清末的讀書人,靠教書為生,可惜英年早逝,父親靠他的四叔——著名的國學大師錢穆接濟讀完高中?记迦A時,一道有關二十四史的考題難倒諸多考生,甚至有人交了白卷,但是父親得到滿分。母親作為清華大學文學院中文系的高材生,曾師從朱自清、陳寅恪、聞一多等教授,有扎實的文言文功底。
寫作還需要大量的資料,這才是真正的難點。那時沒有“百度”“知乎”,沒有“谷歌”,有關科技史的材料散落在古代典籍中,即使找到有益的參考資料,按照父親做學問的習慣,也要盡量找到原文加以印證。當時我國古籍復刻的工作尚未起步,涉及的原本多屬收藏級的珍本。他們通過自己師生、朋友的關系,由母親出面,跑遍北京各院所的圖書館、資料室,或調閱、或摘抄,并為此建立了專用的卡片柜,父親再對獲得的資料進行評價總結,并撰寫成文。這些工作大都是在晚上12點繁忙的業(yè)務工作完成之后才能進行,有的章節(jié)甚至是在父親參加抗美援朝慰問團赴東北的火車上通宵撰寫的。父親陸續(xù)將《中國古代的科學創(chuàng)造》《中國古代的三大發(fā)明》等文章投稿給《中國青年》雜志,算是階段性成果。從1950年到1953年,父親用了3年時間寫出了6萬余字的《我國歷史上的科學發(fā)明》,這是在他一生所有著作中耗時最長、字數(shù)最少的一本。書籍付梓之后,父親還在考察、參觀、旅行途中搜集第一手資料,希望可以不斷完善本書的內容和圖片。從1953年至今,包括北京出版社在內,已經有5家出版社先后出版本書,F(xiàn)在讀者看到的《中國歷史上的科學發(fā)明》,是父親與幾代編輯心血的結晶,而這本爸爸寫給我的書,已經激勵著三代年輕人踏上了建設祖國的征程。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悠悠歲月中我慢慢體會到父親當年在百忙之中堅持寫這本書的良苦用心:它不僅是一本科普書,更是一本愛國主義的教材。
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中國歷史上的科學發(fā)明》不單純是一部中國科技發(fā)展史,還是一部中外科技發(fā)展的比較史。在每個章節(jié)、每個重大的科學發(fā)明中,父親都盡可能地找出西方或其他文明古國達到同樣水平的時間,還對很多技術給出了從東向西傳播的路線圖。他是用事實告訴讀者,在人類幾千年的科技發(fā)展史中,我們中國人曾經做得更早、更好,曾位居領跑者的行列。愛國不僅是愛我們秀美的山川土地,愛我們勤勞勇敢的人民,愛我們蒸蒸日上的時代,更重要的是傳承我們的文化與傳統(tǒng)、了解我們成長的歷程,為我們的成就而自豪,為我們的挫折而警醒。人類歷史不僅是朝代的更迭、政治經濟體制的轉換,還包括文化的發(fā)展、科技的進步。父親就是希望通過這本小書,默默地用愛國之情浸潤讀者的心靈,增強青年讀者的民族自豪感與文化自信心,讓我們能在風云變幻的征途上臨危不懼、榮辱不驚,為建設祖國奮勇前進。
1972年父親隨中國科學家代表團訪問美國,在一次記者招待會上,一個刁鉆的記者挑釁地發(fā)問:“1949年以來,中國有什么科學發(fā)明,可以算作是對人類的貢獻呢?”父親毫不猶疑的答道:“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人民在重建家園中,認識到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民族,不論曾經多么落后、多么貧窮,只要國家獨立,民族團結,萬眾一心,努力建設,就一定能自力更生建設自己的工業(yè)、農業(yè),逐步趕上世界上最富有的發(fā)達國家,這就是中國人民最重要的科學發(fā)明和對人類的貢獻!”當時全場掌聲雷動,很多華僑、華人老淚縱橫。
謹以這段發(fā)言作為本書最精煉的寄語。如果年輕的讀者還能從本書得到樂趣,受到教益,那么就是對一位老科學家最熱情的點贊,最深情的紀念。
2020年7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