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底,接到羅志田先生的郵件,說在王汎森先生的倡議下,擬出版一套“什么是”叢書(后來確定了一個更為雅致的名稱“樂道文庫”),邀請兩岸學者,為年輕人寫一套真正有幫助的叢書。指定的題目是“什么是社會史”,我早就自嘲為這個領域的“逃兵”,勉強為之,恐怕只會誤人子弟。本想因此謝絕邀請,但羅教授回信寬厚地要我再選一個題目,不好推辭,“什么是日常統(tǒng)治史”便是最終考慮的結果。
2003年底大致完成了北朝鄉(xiāng)村社會研究之后,我決定轉向考察秦漢六朝的國家。一方面梳理了近代以來影響至深的“中國專制說”的來龍去脈,另一方面,側重從統(tǒng)治的日常運作展開著手具體研究,摸索中逐漸明確了幾個方向: 文書行政、官場運作、郡縣統(tǒng)治與君臣關系!叭粘=y(tǒng)治”本是2008年發(fā)表的一篇論文的標題,十年后則將其擴充為看似帶有“領域”色彩的“專史”。史學的萬神殿早已神仙林立,各有疆域。另塑新神,是要爭奪他人的領地嗎?
重演創(chuàng)立“××學”故技?還是另有考慮?
收到羅教授來信后兩天,便動身到了日本,在東京都西部的多摩市安頓下來,開始在中央大學五個月的研究工作。構思“什么是日常統(tǒng)治史”成為東瀛生活中
的重要內(nèi)容。思考、收集資料、與友人討論,反反復復,提綱不斷修改。8月中,在長野縣戶隱參加東京大學東洋史專攻的“合宿”,佐川英治兄安排我住的房間,頗有紀念意義,是西嶋定生先生半個多世紀前寫作《中國古代帝國の形成と構造—二十等爵制研究—》,以及后來組織“合宿”時下榻的房間。據(jù)說這里的風景接近西嶋先生岡山縣的老家,我坐在榻榻米上首次報告了本書的提綱。8月底回國后,旋即去南京大學參加了“中國需要什么樣的歷史學?——《新史學》創(chuàng)刊十周年學術研討會”,提交的還是本書的提綱。9月底,清華大學歷史系第45次史學沙龍上,又對提綱進行了相當充分的交流,從下午4點一直討論到晚上8點,在沙龍的歷史上,還是頭一次,針對的不過是二十幾張投影片。此后,忙于上課與他務,提綱還是提綱,沒有實質性的進展。2018年1月,學期結束,終于有了靜心思考的時間。重讀相關的研究,思考自己十多年來的研究軌跡,如何撰寫本書終于有了些眉目。不過也只是完成了引言。開學后又是幾個月忙忙碌碌的日子,到了6月底,學期末尾,才又得空
閑,從容構思。從初稿完成到最終定稿,又花費了一年多。
必須坦言,本書是個早產(chǎn)兒。按照自己的設想,它應該降生在日常統(tǒng)治研究基本結束之后,而不是現(xiàn)在。發(fā)出邀請的羅教授無疑成了助產(chǎn)士,盡管有此良機,籌劃中倍感艱難,幾度猶豫,終于咬牙堅持了下來。
名為“什么是日常統(tǒng)治史”,是遵循叢書的要求。按照自己的想法,更妥帖的書名應是“歷史上的日常統(tǒng)治研究”,或“關系思維下的統(tǒng)治/被統(tǒng)治與抵抗研究”,準確卻累贅。實際并不存在一個可以切割下
來,像秦漢史或隋唐史一樣的“日常統(tǒng)治史”。它不過是若干觀察過去的視角與方式的集合,可以用來觀察不同地域、不同時期與不同領域的問題。正因如此,書中主要篇幅放在從不同角度回顧史學的認識史,只是在第六、七兩部分才正面討論了歷史上日常統(tǒng)治研究的基本視角與初步探索。認識史既包括對史學基本研究對象與思路的梳理,也融入以案例方式呈現(xiàn)的對事件如何形成的延伸思考,目的是對熟視無睹的事件史處理方式“化熟為生”,探索再出發(fā)的新可能。
“日!笔侵档猛卣沟目赡芸臻g,其含義卻并非一望可知。追蹤“日!币辉~的來歷與近代以來的新變化,可知它是中古佛教譯經(jīng)的饋贈,非指普普通通地過日子,而是帶有確切目標的重復性活動,是意識到其目的與追求的例行化活動。明清儒學出現(xiàn)的“日用常行化”的新動向,尚停留在抽象肯定“百姓日用即道”,未能拓展為對過去的認識與研究!叭粘!睂嶋H可以成為一個映襯“事件”與“事件史”,重新進入歷史世界的途徑。圍繞1832年、1838—1842年道光帝日常活動的描述,與通常所謂的“鴉片戰(zhàn)爭”敘述之間的張力,或許能帶給讀者些新的刺激和啟發(fā)。跨界利用鴉片戰(zhàn)爭為例,緣于現(xiàn)存資料層次豐富,可以相互比對。從日常的來歷到書寫與遺忘日常,圍繞鴉片戰(zhàn)爭
的敘述,構成了本書的第二部分。
“日常”遭到摒除并非20世紀才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可以上溯到《春秋公羊傳》中的“常事不書”,可以追到秦以來王朝統(tǒng)治中的官吏選拔機制,以及這種機制帶給人們的記憶與遺忘。中國史學傳統(tǒng)自然也難以擺脫其影響,即便是思想上特立獨行的章學誠,雖一再強調(diào)“人倫日用”,強調(diào)“經(jīng)綸政教”,強調(diào)自下而上構建天下之史,依然無法真正將“事”“人倫日用”與“經(jīng)綸政教”發(fā)展成有突破性的史學實踐。我們需要繼承他的思考再出發(fā)。第三部分既包含對遺忘日常根源的分析,也是基于傳統(tǒng)對未來的期許。第二、三部分原為一體,篇幅過長,分作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