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對土地的感覺
周曉虹
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資深教授
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
【一】
在所有把玩文字的活計中,為人撰序恐怕是最勉為其難的工作。自己的文字,不論怎么說,動手前總有基本的準備工作。要么一手經(jīng)驗老到,要么二手文獻充足,要么數(shù)據(jù)值得玩味,要么觀點新鮮前衛(wèi)……你什么都不占,是決然不會貿然輕易動手的。否則,不僅智商懟不住,時間就更是無底洞,賠本的“買賣”偶爾做個一兩回可以,常做就不是理性之舉。
但是,為人作序就不同。你總得跟著別人的思路或愛好走。你為別人作序,就免不了要對作者或作品作一些基本的介紹和評論,或對別人的觀點作些引申、發(fā)揮或斧正。從這個意義上說,序在古時多放在書的后面是有道理的(所以,現(xiàn)在依舊有人會寫后序,或稱之為“跋”),你也總是先讀了人家的文字才會有自己的感受。有人說最早的序始于孔子的贊《易》,總是先有《周易》,才有孔子的稱頌。這就決定了你對別人的談論,總要有起碼的了解。別人“上天”,你不能“入地”;別人談詩作賦,你不能扶花弄草。道理很簡單,人家的文在前,你的序緊跟在后。這就決定了,別人出的如果是道“難題”,你即使惡補自己的知識盲點,也常常會捉襟見肘。所以,答應似易,交稿實難。
正因撰序不易,我不但在王老師①提出請我作序時“膩膩歪歪”,而且在應允下來之后也遲遲不敢貿然動筆,或者說不知道如何下筆。幸運的是,因為最近想寫一篇紀念費孝通和林耀華兩先生誕辰110周年的文章,又把林先生的那本《金翼》找出來翻來覆去地看,結果有一天竟然找到了為王老師《山里的花園生活》作序的靈感。在林先生描述自己家族史的《金翼》中,張芬洲和黃東林兩位姻親兄弟最早通過合開店鋪掙了錢,但后來張家卻在內憂外患下失敗,黃家雖然生意一度紅火,但卻在日本人的入侵中備受煎熬。到了1940年日軍占領福州時,年逾七十的東林依舊像年輕時一樣拿著鋤頭,從事“種地”這中國人“首要而又持久的生計”。讀過這書的人誰都不會忘記那部家族史的結尾:在東林帶領孫兒們耕地時,一架敵機在他們頭頂掠過,孫兒們仇恨地仰望著天空,但老人卻平靜地對他們說:“孩子們,別忘了把種子埋入土里!”
【二】
無論天地翻覆,首先要“把種子埋入土里”,其實并非是東林一人的執(zhí)拗,乃是千百年來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的基本底色。記得費孝通先生在《鄉(xiāng)土中國》一書中也寫道:“鄉(xiāng)下人離不開泥土,因為在鄉(xiāng)下住,種地是最普通的謀生方法。……我記得我的老師史祿國(С.М. Широкогорова)先生也告訴過我,遠在西伯利亞,中國人住了下來,不管天氣如何,還是要下些種子,試試看能不能種地!敝袊藢ν恋亟跎袷サ某绨,千百年來不但孕育了鄉(xiāng)土關系,而且派生出了中國農民乃至中國人對血緣以及地緣的重視。
在農民的眼中,沒有土地的農民不是正經(jīng)的農民。有能力擴大自家的田地是家庭興旺的象征,而“崽賣爺田不心痛”千百年來一直是典型的敗家子行為。其實,這種對土地的情感不僅中國農民有;在關于傳統(tǒng)農民的經(jīng)典描述中,美國人類學家雷德弗爾德提出過,賦予土地一種情感和神秘的價值是全世界農民特有的態(tài)度;法國社會學家孟德拉斯也認為,在農民的價值系統(tǒng)中,“金錢不是一種可靠的價值,真正具有價值的只有土地,因此要想富起來必須種好地”。
近幾十年來,因為迅猛的工業(yè)化及城市化,幾億農民離開了原先養(yǎng)育他們的土地,一任“孔雀東南飛”。盡管城里的生活依舊不易,但鄉(xiāng)間的謀生艱難和城市生活的吸引,使得進城的農民尤其是年輕一代真正想回去的不多,農民對土地的依附四十年來發(fā)生了斷崖式的衰退,以致在今年以來的疫情和國際關系惡化的雙重壓力下,因田無人種而正在彌生越來越濃烈的絕非想象的恐慌。
不過,無論是昨天還是今天,進城都不會完全消解農民或農家子弟對土地的感情,他們消解的只是單純依賴“種地”謀生的幻想。近些年來,因為改革開放,更因為因此而導致的城鄉(xiāng)分割的二元體制的式微,進了城的農民及其子弟,甚至原本就幾代在城市生活的中國人,竟也開始孕育出各式各樣的“回鄉(xiāng)”念頭。于是,有為官者賦閑后返鄉(xiāng)做起了鄉(xiāng)賢,或為鄰里出謀劃策,或為鄉(xiāng)黨尋找資源;有創(chuàng)業(yè)者下鄉(xiāng)承包起土地,或試探集約經(jīng)營,或尋求致富之道;有資產(chǎn)者去徽州古村購買老宅,約三五文青開設民宿客棧,邀約同道吆五喝六、激揚文字;還有像王老師夫婦那樣的文化人,他們雖無萬貫資產(chǎn),也無創(chuàng)業(yè)的“雄心大志”,只因喜愛土地,便圖能夠靠自己的雙手實現(xiàn)果實累累、花開四季。并且,這種“回鄉(xiāng)”,有時并非指一定要回到自己的“原鄉(xiāng)”,而只是回到能夠孕育出勃然生機、庇護心靈的土地之中,就像王老師在《山里的花園生活》中所說的那樣,用一顆赤子之心,“找回對土地的感覺”: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出生于農村的人都和我們一樣總想親近土地,接一接所謂的“地氣”。老人在世的時候,我還經(jīng);剞r村的老家,每次回去都有一種很踏實的感覺。老人不在后,回農村的次數(shù)就很少了。在被稱為“水泥森林”的城市里待久了、待慣了,慢慢就忘記了對土地的感覺,心也逐漸麻木!詮挠辛松嚼锏募乙院,對土地的感覺慢慢又回來了,園藝改變我們的生活方式也是始料未及的。自從有了山上的庭院,我和先生除了出差以及冬天太冷的時候不上山,周末時光幾乎都在這世外桃源度過。眼前是自己播種的生命,看著它們茁壯成長有的只是滿心歡喜,一切煩惱都被我們拋之腦后。
王老師對土地的熱愛,其實并非是她一個人的執(zhí)念。我雖不在鄉(xiāng)間長大,但對土地一樣有真摯的向往。記得小時候住在部隊大院,我家的小樓前有一片大概是國民政府抗戰(zhàn)勝利后種下的桃樹,長至1970年不知是因為壽命到了,還是因為禁不住我們這些孩子摘桃子時的搖晃,不幾年便死了。在院里壯碩的飛行員叔叔們如魯智深倒拔垂柳般將枯樹扛回家燒火后,那一大片空地就成了我勵志成為“中國米丘林”的試驗場。我那時候開墾土地、種瓜果蔬菜以及為植物授粉的勁頭一點也不小于王老師和他的先生。及至后來“上山下鄉(xiāng)”,磨練革命意志,還做了一年多生產(chǎn)隊長,有了三百多畝土地,帶著幾十位勞力“折騰”,雖吃盡苦頭,對土地的情感卻日漸敦厚。
就在前幾年,因為在南京和吳江兩地創(chuàng)建了群學書院,又因為賣了手中的一套房,一時卡上有了二三百萬的“閑錢”,竟也“燒包”到想去徽州現(xiàn)在叫作皖南的地方買一處古宅和兩三畝地,回歸鄉(xiāng)間,扯上群學書院的旗幟,過幾天“沽酒客來風亦醉”“布谷飛飛勸早耕”的生活。為此,還和對土地同樣鐘情、也當過生產(chǎn)隊長的張鴻雁教授自駕去皖南的碧山村轉了幾天,幾番要到刷卡買地置房的地步,唯因房主屢屢變卦,才最終澆滅了那心頭的一團“虛火”。后來,張教授退休,終在南京附近的湯山豪擲“紋銀”400萬,建成現(xiàn)在名噪江南的“臥香山莊”;而我也終因舍不得功名利祿,出任“資深”,開啟口述史和集體記憶研究的新河,而將布衣還鄉(xiāng)的初心拋之腦后。痛哉,惜哉,不如說羞哉!
【三】
其實,說羞,不僅說因舍不得所謂的“事業(yè)”年逾花甲也“死乞白賴”未肯退隱江湖,也是指如若我真有王老師一樣的一處山野趣居、三兩畝山地,就能打造出和她一樣如此愜意的“山里的花園生活”嗎?說說簡單,其實未必。
認真說來,追求山里的花園生活,除了對土地的摯愛以及即使不算充裕但也堪稱“小康”的經(jīng)濟條件外,恐怕還得有能夠奢享或品味這種生活方式的“三閑”作為保證。這“三閑”的第一閑,當然是閑暇之便,即時間上要能夠保證。對那些年富力強,正在事業(yè)上升期的人來說,你讓他放下手中的事業(yè)或追逐,回歸鄉(xiāng)里,既會斷送個人的遠大前程,妄對父母含辛茹苦的期望和自己寒窗苦讀的歲月,也不利于實現(xiàn)我們民族偉大復興的宏偉藍圖。所以,城里人對花園生活的享有,常常像王老師和她的先生一樣,要在周末的時光或退休的日子里才能實現(xiàn)。而在半退半不退之際,恐怕都會有和王老師一樣的尷尬:
自從有了山里的房子后,每周我和先生都像孩子盼過節(jié)一樣盼著周末的到來。周五一下班我們就進山,整個周末都在山里度過!恢缽氖裁磿r候開始我和先生變成了兩只“陀螺”,從進到院子就開始不停地轉。北方的春天和初夏常常一周見不到一滴雨,那些不耐旱的花,像繡球,被旱得耷拉了腦袋東倒西歪。我實在不忍心看著這些一周沒喝水的花繼續(xù)忍受干渴,于是我倆還沒進院子就分配好工作,一個拉水管澆上層的花, 一個接水管澆下層的菜,一遍下來通常需要兩三個小時,期間還要拔除大量雜草。
我不知道現(xiàn)在王老師是否已經(jīng)完全有了閑暇之便,是否已經(jīng)可以為過上鄉(xiāng)間閑暇的生活而首先變成旋轉不停的“陀螺”?其實,“任何一種美好都需要付出”并非是一句空話,山里的花園生活需要閑暇,但閑暇絕非是單純的閑著,真正的閑暇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在閑暇之便以外,第二需要的是閑淡之心。所謂閑淡之心,是指你真正對外界的一切不再有攀比之意和焦慮之感。此時,一個項目有沒有,或者一篇文章發(fā)不發(fā),甚至工資收益的大小、學術榮譽的有無,都不如春種、夏播、秋收或冬藏,不如被太陽曬蔫的花朵、被蟲蛀空的瓜果、見了底的水池、木頭上長出的木耳。這時,你為春困、夏忙、秋喜、冬倦,花開花落就是你的繽紛四季,三胖、小雪就是你的家人,咪咪、小黑就是你的左鄰右舍,而兩畝三分地就是你的全世界……這時的你雖然同樣整天忙碌不停,但內心卻充滿閑淡。
我記得,幾年前王老師擔任一家學術期刊的主編時,曾到南京來組稿,并通過從叢教授約我,因為多年來總在她們刊物發(fā)文章,陸續(xù)與幾任主編都打過交道,自然會非常高興地與王老師謀面閑談。那次談了些什么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但王老師的閑淡氣質,卻讓我有了直接的、難以忘卻的感受。因此,當從叢教授告訴我,王老師不僅過上了愜意的田園生活,而且為此寫下了一本很值得一讀、更令人羨慕的《山里的花園生活》時,我一點都不驚訝。人們總說文如其人,其實,文真正如的是其人的生活。
再進一步,若有閑淡之心,必獲得閑適之意,而這是品味山里的花園生活的第三閑,也是閑的最終目標或意義之選。記得幾年前曾和胡榮等幾位教授一起自駕歐洲,從德國弗賴堡出發(fā)南下,經(jīng)奧地利的因斯布魯克穿阿爾卑斯山抵達意大利,兩個國家的富裕程度和民眾的審美趣味高下立見:奧地利山里的民居每家每戶的院落總是花團錦簇,由此你可以清晰地看見由多少個世紀的富裕打造的審美趣味和閑適之心;山里的人家即使罕有外人前往,依舊布置得像天堂的模樣。但意大利的民居及庭院布置卻單調乏味,我一再為曾誕生了文藝復興運動和但丁、達芬奇與米開朗琪羅的民族其民眾陽臺上的單調裝飾而感到震驚,在那里踏足不會比我們的廣東或江蘇農村因短期的暴富而產(chǎn)生的審美更富詩意。從那以后我就相信,單純的富裕決然產(chǎn)生不出骨子里的閑適之意。
閑適之意,是指由閑暇、閑淡而產(chǎn)生的舒適和自在之意。我以為,如果最終沒有達成這種舒適和自在之意,閑暇就不過是閑著的同義語,閑淡也不過是無所事事的另一種表達。只有閑適,才是一個人主動的自由之選,它沒有絲毫的強迫,也絕非不得已而為之的選擇,它是一個人經(jīng)由自己樂意的忙碌而獲取的整個身心的解放,這就像當年馬克思為共產(chǎn)主義描繪下的那幅令人向往的圖景:“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蔽也恢劳趵蠋煬F(xiàn)在晚飯后是否還從事批判?但我知道,如若在花園里從事批判一定更顯鋒芒。
是為序。
2020年8月24日
于大理漫步思語民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