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父親三十多歲時，所作的那篇舉世聞名的《古史辨第一冊自序》，常被人們看作是其自傳，那時丁文江曾對他說：“外國學(xué)者寫自傳，都是到了老年才動筆的。你現(xiàn)在才三十出頭就寫自傳，未免動手太早了！”他聽后心想：“我這篇文章固然像自傳，但絕不是自傳；我要寫的自傳，要把社會和家庭的黑暗面和盤托出，像巴金的《家》一樣�！钡�是，他終其一生也未能寫出一部自己理想中的完整的自傳。十年浩劫過后，父親已將走到生命的盡頭，某雜志編輯邀他寫回憶錄，希望能為當代以及后世留下一些寶貴的資料，他拼盡全力，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寫出了一篇《我是怎樣編寫〈古史辨〉的？》，并在筆記本上以顫抖的手跡留下了一個自傳的題目──“我怎樣度過這風(fēng)雨飄搖九十年？”

我出生時，父親已五十多歲了。所以從我懂事的時候起，我印象中的父親就是一位終日伏案的白發(fā)老人。他和我們姐弟交談甚少，除非在他難得的休息時才和我們一起外出游玩，或教我們念唐詩，對對子，或在我們寫的大字習(xí)作上圈幾個紅圈。我只知道他是一位和善的父親，一位勤奮的學(xué)者，僅此而已。待我進入青年時代，恰是“階級斗爭”愈演愈烈之際，我只有誠惶誠恐地與被稱作“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的父親劃清思想界限，按照他寫給我的那些“有問題”的經(jīng)歷去批判他，使彼此間本不十分理解的心靈距離更加拉大了。20世紀70年代初，將近八十歲的父親在周恩來總理的關(guān)懷下恢復(fù)了工作的權(quán)利，但已是疾病纏身，離不開我們的陪護照料了。到了此時，我與他精神上的交流才多起來，時常聽他講述舊事，不過此時自己對父親的了解仍是片段、枝節(jié)的，尤其是對他的學(xué)問生涯還很陌生，只是知道他心里有許多文章尚未寫出，他常為來日無幾而焦急。在父親逝世之后，我開始整理他那些數(shù)千萬字的遺稿，通過日復(fù)一日的文字閱讀來傾聽他的述說，當我遍讀了他的全部文稿后，才感到自己可以說是真正了解了父親，也理解了父親那“風(fēng)雨飄搖”的一生。

女兒竟是在父親去世之后才懂得了他的一切──經(jīng)歷、理想、奮斗、坎坷、成功、失敗、歡樂、痛苦……，這不能不說是人生的悲劇！但是我在嘆息之余又感到慶幸，畢竟父親一生留下了如此眾多的資料：文章、日記、書信、筆記，以及許多不成文的手稿，可以使我們從中探索他個人和家庭、社會和時代的印跡。1927年夏，胡適曾評論說，他與傅斯年的性格是向外發(fā)展的，父親的性格是向內(nèi)發(fā)展的。這話說得不錯，正因為如此，父親的頭腦里才永遠裝著許多問題，不停不歇地思考，思考學(xué)問和工作、生活，剖析他人和自己；也正因為如此，他那極旺盛的生命力和極熾烈的情感才得以充分地宣泄在他的文字上，坦白、暢盡、熱誠，這一篇篇的文字都向人們敞開了襟懷，好似父親的自傳，也成為我今天為父親寫傳的依據(jù)。

在父親專門為自傳而撰寫的資料中，有一份1947年在蘇州所擬的“自傳計劃”，現(xiàn)錄于下：

一、蘇州──舊日的天堂

二、顧家在蘇州

三、兩位祖父

四、我的出生

五、上私塾

六、祖母的教養(yǎng)　　　　新法（政治的、社會的）

七、送父親到上�！　　�廢科舉

八、考進了高小　　　　預(yù)備立憲

九、到了中學(xué)

一○、初戀

一一、祖父教經(jīng)

一二、吃茶和買書

一三、第一回結(jié)婚

一四、游杭州

一五、辛亥革命

一六、加入社會黨

一七、到上海讀書

一八、第一回到北京

一九、考進北大預(yù)科　　袁世凱的專制

二○、看戲

二一、篆赤的死　　　　藝術(shù)的欣賞（父的藏物）

二二、考進北大本科

二三、徵蘭的死　　　　學(xué)寫白話文

二四、服務(wù)北大

二五、祖母的死

二六、進商務(wù)印書館

二七、河南訪古

二八、在北大研究所

二九、辦樸社　　　　　五卅慘案

三○、到廈門

三一、廣州兩年　　　　國民革命的激動

三二、回到北平

三三、第二度訪古旅行

三四、九一八后

三五、出版《禹貢》

三六、創(chuàng)辦通俗讀物社

三七、盧溝橋事變

三八、西北一年

三九、在云南

四○、在成都

四一、到重慶

四二、履安的死

四三、踏進書業(yè)界

四四、和靜秋結(jié)婚

四五、圖書的大損失

四六、還鄉(xiāng)

四七、在苦悶中

在此計劃末尾，父親又寫道：

要指出幾點：（1）這是一個大轉(zhuǎn)變的時代！

要指出幾點：（2）這是一個大痛苦的時代！

要指出幾點：（3）如何可以安心工作！

要指出幾點：（4）未能盡其才！

要指出幾點：（5）但已盡了我的力！

那時他任文通書局編輯所所長，主編《文訊》，本打算依此計劃將自傳陸續(xù)寫出，從1948年1月起，在《文訊》每期登載一篇，只可惜未能付諸實行。

該計劃中的內(nèi)容，當他在重慶時已作成若干，即1944年上半年所作的《我的祖母》《蘇州舊日的情調(diào)》《祖父的故事》，這些均是由他口述，經(jīng)段畹蘭女士執(zhí)筆寫出，再由他改定的，曾刊于重慶的《田家畫報》等，另有《我的家世》一篇，當時未寫畢；又1945年下半年所作《我在北大》（一）、（二）、（三），曾于《北大化訊》連載�？墒悄菚r限于后方的條件，這些刊物流傳不廣，他這幾篇文字幾乎不為人所知。后至1979年，前四篇文字由王煦華整理、由他改定，以《玉淵潭憶往》為題，在他去世后才刊于《蘇州史志資料選輯》。

父親還在1950年應(yīng)趙紀彬之邀，作成一部《頡剛自傳》，共有七章：

1.我怎樣從事民眾教育工作？

2.我怎樣從事邊疆運動？

3.我怎樣厭倦了教育界？

4.我怎樣脫離了國民黨？

5.我怎樣進了商界？

6.我的性格的分析

7.我的治學(xué)計劃

這部自傳至20世紀90年代方陸續(xù)在海峽兩岸刊出。

隨后，他又在1952年夏作成《顧頡剛自傳》，這是為當時的思想改造運動所作的交代書，目錄如下：

1.前言

2.我的家世和我幼年所受的家庭教育

3.我的少年時代的政治思想

4.我的簡歷

5.我的研究工作的檢討和對于胡適的批判

6.我的教學(xué)的檢討

7.為了反宗派主義而投入美帝的燕京大學(xué)

8.從研究民間文藝到創(chuàng)作通俗讀物，因而加入了國民黨

9.從考察邊疆到參加反動派工作

10.為了逃避國民黨而做了資產(chǎn)階級的工具

11.我的本質(zhì)和我一生的幾個階段

12.我的主導(dǎo)思想及其批判

13.我和共產(chǎn)黨的接觸及解放后的思想轉(zhuǎn)變

14.今后努力的方向及計劃

1996年，受“往事與沉思”叢書編委會和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的邀稿，以半年之力寫出這冊父親的傳記，以“歷劫終教志不灰”為題，此句出自他1944年8月6日所作挽朱希祖詩，也可作為他一生的寫照。當時遵從于該叢書的寫作主旨，重在敘事，至于有關(guān)論學(xué)者，可見拙著《顧頡剛評傳》（與顧洪合著，江西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5年11月版）。此書的撰作，是基于父親遺留下來的文字資料，雖然其中的一些意見只是他個人的看法，但確是他經(jīng)歷的真實反映，雪泥鴻爪，立此存照，它已經(jīng)超出個人間的恩怨和是非，而具有一種歷史的價值。此次修訂，增補了一些他人的評論及回憶。如果此書能使讀者對于父親以及他所經(jīng)歷的那個時代有進一步的了解和認識，我將會感到欣慰；如果有問題和錯誤，則歡迎及時指教。

在此書的寫作過程中，自始至終得到舍妹顧洪的幫助，初稿首先請她審讀，承其提出許多寶貴意見。此次應(yīng)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之邀，將此書增訂再版，亦寄托了對她的懷念之情。

顧　潮

2018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