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分為靜物寫生、草木美人、步步蓮花、靜步的書、胡同散章共五輯, 主要內(nèi)容包括: 小扣柴扉 ; 得道的老巷子 ; 皇城根下有人家 ; 一天一朵梅花 ; 春風(fēng)喊你去梳妝 ; 金枝玉葉等。
人一見珠寶性子就變慢了。老巷子是陳年珠寶,人一走進(jìn)去,性子也慢了。
老巷子有歷史的光撐著,像胡楊,一輪輪驚魂動魄之后,是永恒的超脫,不掙扎不辯解,命運(yùn)照常搓弄它,一撥一撥的人給它上妝,一場一場的雨滌去脂粉,老巷子自己會沉淀,末了還是最初的風(fēng)骨。老巷子可不只是井,偶爾跳進(jìn)一只蛙呱呱兩聲探深淺,它不甘寂寞,托飛鳥,托一片云,托一只深宅里的蝴蝶,或磚縫里的一枝蒲公英打聽外面的消息,天涯的人就到了。老巷子就有胸懷有故事,就活了,就可以上下越千年。
在早晨的冷氣里走了老北京南鑼鼓巷,一磚一瓦數(shù)過去,上面都是重量。陽光是夜里釀就的,不曾大片大片灑下來,濃郁的筆墨一撇一捺,抹在摟不住的老槐樹上,紅彤彤敞開的大門上,生銹的鐵鎖上,磨了幾百年的石鼓石獅子上,斜斜地剪進(jìn)長街的我的臉上。哪一家門里都有傳奇,只是我無法逮到它的枝丫,我像陽光那樣躲迷藏,恰巧躲進(jìn)一扇門里才好。
誰的門?齊白石家里,茅盾小院,戲劇大院,末代皇后婉容的門庭?沒有白菜紅蝦,沒有林家鋪?zhàn)樱瑳]有明星款款走,沒有雨打梨花深閉門。八百多年了,雀兒都更了千茬,叫聲定然還是從前,而門里門外說話的人變了又變,他們都在,又都不在。有夢想的都早早地走出去了,了鳥生銹,木門斑駁。留下的則越來越平和,內(nèi)在的東西早浸到土磚瓦石,你摸,你踩,你念叨,它就支起了耳朵。低低高高的人家,一半兒微開一半兒盹,聞得見元曲里的四月天,黃四娘沽酒當(dāng)壚,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fēng)風(fēng)韻韻,停停當(dāng)當(dāng)人人。晚上燈籠一盞盞亮起來,飄出咖啡和啤酒,飄出吟游詩人的平平仄仄,就是老樹開花了,小娘子長長一聲道白,由來的驚喜從木格子窗透出來,受用也么哥?
老巷子必多達(dá)官或殷實(shí)之家,小民的破瓦寒窯經(jīng)不起年歲的重壓,一味地粗陋也不會有流傳,雕花門廊石礅石鼓都是藝術(shù),也是盤剝,沒有逼迫就沒有能工巧匠,欣賞且感恩且祈禱。鄉(xiāng)村早期的土墻茅屋不過茍活,后來廳堂瓦舍臥磚到頂,襯著桃紅杏白也算好看,現(xiàn)在的平房簡直可惡,像棚戶像快餐,不能指望了。
一個城市沒有老巷子是缺憾,老巷子沒有一個老舊的書店,也是缺憾。無關(guān)懷古,利于呼吸舒暢。再圖熱鬧,再萬馬奔騰得意須盡歡,也想有個喘氣的地方,老巷子和小書店就是古木陰中,可杖藜過橋,淋些杏花春雨,洗下身體里的灰塵。所以南鑼鼓巷有個小書店,綠門黃聯(lián),草木氣味,叫“樸道草堂”,灰瓦蒼檐,半掩門,竹草花發(fā),猶如書冊流連。香格里拉的獨(dú)克宗古城也有書店,詩人默默開的,幽深巷弄一般,冬天尚冷,壁爐火光熒熒,三兩好友默默坐就十分美好。大理古城滿街銀飾叮咚,忽而就冒出個獨(dú)立書店,沐身天下筆友書香。烏衣巷短得不能再短,那是筆墨者的天堂,早已深得夠不著底。書聲是有分量的,躬身閱讀書寫是有分量的,會壓住橫生豎長的欲望,令草木扶疏。在最時尚的大廈里只有一間小小咖啡屋的小半墻書冊,枝枝朵朵蒼苔暗生,也能抑制萬千俗氣。
老巷子確乎有書卷氣,有個把門的,風(fēng)刮到那兒就小了,水流到那兒就緩了,猛獸到那兒就文縐縐了。老樹構(gòu)成的拱頂,地上鋪就的落糝,偶爾的鳴蟬,行者的低語,安靜的高墻,都令人幸福,停也是走,走也是住。老而不朽,而心靈舒適,是得道的生息,紅彤彤,不慌不忙地散發(fā),不高聲,不焦躁,也不安慰,就是注視。一個老巷子姑且相當(dāng)于一個老村莊,有一畝三分地,一片林子,一泓清泉,可坐階上說話,坐水邊看水。
聽說一個想要結(jié)束生命的女人在這里走了一天一夜,扔下了刀和繩子。都是我們身邊的人,我們用過的物,要好好愛,長久愛,一旦年深日久,陌路就是知己,江湖就是親戚,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多年的父子成兄弟。
過去的老巷子是生活,現(xiàn)在是老巷子生活著給你看。逛時尚大街不需要思考,只需懂規(guī)矩,到老巷子里靈魂可以出動,可以橫行,從頭到腳歇在一幀老照片里。冬夜,空靜,過一座老石橋,上黑亮的石階,有人哼起春季到來綠滿窗,抬頭見大月當(dāng)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