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里山外有這樣一段說辭:那里雜草結(jié)稻穗,蒿枝結(jié)花椒;那里上方有山好牧羊,山下有寨好居住,寨下有壩好耕作,壩中有地好賽馬,壩下沼澤好牧豬;那里坡上放牧帶麂來,林邊砍柴帶松來,寨下背水帶魚來;那里不知有人來教授,不懂有人來指點。
“那里”指的是茲茲蒲烏①。
司楚來到茲茲蒲烏。
他站在一道橫臥的山岡上,手上拄著油黑的蛇形拐杖,把頭上金黃色的法帽取下來,深吸一口氣:“天上的流云隨便它變化色彩,我知道自己是來祈福的。如果這個世界還需福氣的話!
腳下橫臥的山岡叫茲茲格則。
茲茲格則是一道善良的山岡,往前看可以看到自己的去處,往后看可以看到自己的來處。他站在那里,就像站在自己的前世今生里,可以往前,也可以往后。
他舉目望出去的一眼里,土房如蜂巢重重疊疊。
一條潔白的溪水從村莊中間經(jīng)過,把村莊分成左邊與右邊。
左邊的土房是瓦板房,黑壓壓的,仿佛一群烏鴉棲坐在那里。右邊的土房是茅草房,暗沉沉的,像一大堆牛屎蘑菇生發(fā)在那里。
村莊上去,是一座山勢平緩的大山,一片片流云在山頂上變化色彩,正準備下雨。
他的目光落在流云上,知道一場大雨即將到來。他害怕的不是大雨,而是大雨不來。如果大雨不來,他就沒有理由住在村莊里。
遠遠的,一陣狗吠的聲音傳來。
“狗吠是客人前來,前方是茲茲蒲烏村莊嗎?”司楚把法帽戴上,說。
茲茲格則山岡上沒有一個人,連飛來飛去的野鳥也沒有一只。司楚的問是白問。
從發(fā)現(xiàn)我可山寨一路走來,司楚習(xí)慣了白問與自問。
他一路走啊走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更不知道走到哪里。
“人間白線指引了誰,前方正是茲茲蒲烏!庇袀男人的聲音回答了,實實在在的。
“你就說吧,你是誰?我是司楚畢摩①,還沒有相信過看不見的一切!彼境男你だ跻幌,不知道回答的聲音從哪里來,為什么來。
前方,一棵野梨樹,在茲茲格則山岡往左延伸去的角落里,就那么孤孤單單,枝條上面的野梨呈深青色,就拇指那么大,沒有一只松鼠在上面跑來跑去,連蜘蛛網(wǎng)也沒有一張。
他的“一眼”從遙遠的山頂收回來,不偏不倚落在左前方的野梨樹上。他準備看見什么,但什么也看不見。他不相信看不見的一切,就像看不見的一切也不相信他。
那聲音往前走了兩步,野梨樹也跟著往前走了兩步:“你說的不相信,其實就是相信,就像你說的相信是不相信!
司楚沒有說相信。
若按往前走的聲音的理論,司楚的一生都在相信。往前走的野梨樹想了想:“我是一棵野梨樹,你看得見,對吧?”
司楚點了點頭:“是的,一棵往前走的野梨樹!
“那你相信我嗎?”野梨樹問。
司楚有些難堪,不知道該說相信還是不相信,一動不動的。
聲音往前走了兩步,來到司楚的身邊:“我叫俄吉吉,是你的父親,可你是誰的兒子?”
一個什么也不相信的人,其實就是什么也不知道的人。司楚想。
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是一個畢摩,身上穿著紅色的法衣,頭上戴著金黃色的法帽,背上背著裝滿竹簡經(jīng)書的神網(wǎng)兜。從來處來往去處去,他沒有念一聲經(jīng)文,除了“白的說”與“明知的問”,仿佛也不曾遇見過妖魔鬼怪。他是幸運的。
“應(yīng)該是野梨樹的兒子,那么孤單的野梨樹,或許是為了思念停停走走的!彼境卮鹫f,心里沒有一點底氣。
一陣寒風(fēng)吹過來,野梨樹的枝丫在瑟瑟發(fā)抖,仿佛被往事觸動了
魂靈。
“好吧,就讓我當(dāng)一回母親。”野梨樹一邊往前走一邊說。
司楚看出來了,看不見的聲音與野梨樹是一對夫妻,長年累月站在茲茲格則左前方的角落里,應(yīng)該等待什么人。假如一切站立都是為了等待的話。
從前,也不算是從前,在一個叫俄瑟羅的地方,一個叫姆丑的男人聽了一個關(guān)于尋找天地縫合處的故事,一天天的,按捺不住去看看天地縫合處的想法。
他人到中年,本來不該遠行,茶不思飯不想的,就那么想著天地相連的地方。
他有一個叫黑臘的善良的妻子,還有三個能干的兒子。大兒子叫紫梓,已二十八歲,早成家立業(yè)。小兒子叫吉吉,才十一歲,還沒有定親。他想啊想的,最后說:
“紫梓他娘,我一生已過大半,看樣子沒什么遠大的夢想可以實現(xiàn)了!商斓叵噙B的地方,會不會真有這么一個地方呢?”
黑臘不知道有沒有天地相連的地方,故不知道怎么說。
她知道姆丑的心思,想了想,嘆一口氣:“這么一個天地相連的地方,如果不是自己去走一走,別人說了有或沒有其實都沒有意義!
姆丑看了看紫梓,也看了看吉吉:“紫梓,你是長子。長子就是父親,如果我去看天地縫合處了,你就照顧好母親,帶領(lǐng)好二弟。”
“吉吉呢?你不會帶走吉吉吧!”黑臘擔(dān)心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