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序言
等級制是一種常見但并非普遍存在的國家間關系。學者和外交家們(尤其是美國和歐洲的)一直假定國際體系處于無政府狀態(tài),缺乏權威。但在現(xiàn)實中,國際政治一直并仍然是一種異質(zhì)性體系,在這種體系中,國家彼此之間施加著不同程度的權威。本書試圖解釋國際關系中等級制的本質(zhì)、模式以及它是如何形成并維持的。
隨著中國成為一個全球大國,它在世界政治中面臨著獲取更大權威的新機遇。中國有著悠久的國際等級制歷史。實際上,在長遠的歷史長河中,國家的內(nèi)部等級制歷經(jīng)興衰,當皇帝的中央權威在類似于“戰(zhàn)國”時期式微時,這種內(nèi)部等級制不時地接近于國際關系中的無政府狀態(tài)。不過,等級制不斷反復出現(xiàn)且卓有成效,從而導致今天的中國仍被認為是一個單一行為體國家。同樣,中國有時也對亞洲其他國家行使比較有限的權威,在東北亞和東南亞的不同社會中至少形成了自己的勢力范圍,而且有時甚至建立了比較廣泛的等級體系。直到18世紀之后,歐洲殖民主義入侵亞洲,中國實力逐漸衰落,這些等級關系才被推翻。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日本企圖自己成為亞洲帝國,但以失敗告終,F(xiàn)今中國面臨的問題是,在未來的幾十年中是否選擇去尋求一種新的國際等級體系,以及如何去建立這一體系。
許多人似乎認為,中國的歷史使其有資格在今天對其他亞洲國家行使特殊權威。據(jù)此觀點,中國以前對于區(qū)域其他國家的權威并未完全消失,它與這些國家的歷史關系將使其很容易和自然地重新確立對這些國家人民的支配。本書的分析得出了不同的看法。國際等級制一旦解體,就不易恢復。其他一些亞洲國家已經(jīng)擺脫了歐洲帝國主義,成為擁有主權的獨立國家。無論新的外國勢力有多強大,它們都不愿使自己成為其附屬,哪怕只是部分附屬。更為重要的是,本書得出的一條經(jīng)驗是,在任何等級關系中,主導國對其他國家的權威無法僅憑口頭上的宣稱獲得,而是要靠自己的努力掙取得到。附屬國只有在為了換取一種比失去自主權更值得其珍視的政治秩序時,才會將處理本國事務的權威出讓給另外一個大國。主導國可以宣稱對其他國家擁有權威,但是,除非附屬國得到的回報是一種有價值的政治秩序,否則這樣的宣稱將不會被視為正當或適宜。這常常要求主導國對自身的政策目標作出妥協(xié),修正其戰(zhàn)略和行動,以體現(xiàn)附屬國的利益和需求。如果想讓附屬國承認其統(tǒng)治權利,主導國還必須采取切實可信的行動,限制自身權威。如果沒有想要的政治秩序以及主導國對其權威切實可信的限制,附屬國就不會承認任何主導國權威的正當性。反過來,主導國影響或控制附屬國政策的企圖,就會被它們看作強制性的而非權威性的,而且很可能會遭到它們的極力抵制。
如果中國選擇追求建立新的國際等級制,那么中國將就會像是要擠入一個業(yè)已人滿為患的領域一樣。本書基本上只關注1945年之后美國主導的國際等級制,之所以這樣做,既是出于文中曾解釋過的數(shù)據(jù)的可用性,也是因為它是當代最重要的范例。我認為,自19世紀后期開始在中美洲和南美洲,以及自1945年起在西歐和東北亞,美國已建立多種不同的等級制。根據(jù)我的標準,當今世界近半數(shù)的國家至少部分地從屬于美國。對中國而言,美國的這一等級制網(wǎng)絡有兩個主要的影響:其一,這些附屬國已經(jīng)接受了美國確立的一些政治秩序,作為交換,它們承認美國支配其外交政策的權威的正當性。如果中國選擇尋求對這些國家建立類似的權威,它必須提供更具吸引力的一攬子政策和領導能力,并接受對其想方設法確立的任何權威進行更加嚴格的約束,只有這樣,中國才能在“競標”中擊敗美國。這可能需要中國方面作出重大的政策讓步,并對其統(tǒng)治進行嚴格的限制。誠如羅伯特·杰維斯(Robert Jervis 1993)談及更為普遍意義上的國際主導地位時提到的,“牌戲夠不夠燈油錢”,這是一個嚴肅的問題。
其二,美國可能會對中國的新等級制作出反應,或者加強與它既有附屬國間的聯(lián)系,或者甚至可能選擇與中國進行競爭,爭取該區(qū)域其他潛在附屬國對自己的忠誠。美蘇之間冷戰(zhàn)的爆發(fā),至少部分是它們在西歐和東歐爭奪專屬勢力范圍的結(jié)果。在擊敗納粹德國后,蘇聯(lián)在東歐構(gòu)建了一個非正式帝國。而美國則在西歐建立了一個更為間接的、等級程度較低的勢力范圍。但是,雙方互相威脅著對方的等級制度,這一為爭取控制歐洲權威的競爭導致了其后差不多五十年持續(xù)不斷的危險沖突。直到1989年蘇聯(lián)的非正式帝國解體,以象征性的柏林墻倒塌為標志,這場競賽方才告終。這里,關鍵的問題在于兩個超級大國都要求建立只能由其自身獨自管轄的排他的等級體系范圍。
如果中美兩國不能小心應對,它們對亞洲主導權的競爭很可能導致一場新的冷戰(zhàn)。美國應該(我相信它最終會愿意)承認和接受中國崛起成為全球大國,以及中國在亞洲主導的受到限制的一些等級關系。然而,倘若中美任何一國想要在亞洲尋求一種排他的權威范圍,那么存在于這兩個新的超級大國關系中的危險性將會上升至極致。假使那樣,兩國勢必會更加強化競爭,吸引附屬國站在自己一邊,該地區(qū)很可能會分裂成為兩個分別屬于中國和美國權威的不同范圍。美國和中國在亞洲的利益本質(zhì)上并非相互排斥。兩國都希望區(qū)域內(nèi)各國政治穩(wěn)定,開放國際貿(mào)易,最大限度地提高專門化水平,實現(xiàn)國際貿(mào)易和投資的收益最大化。兩個大國都不必通過控制附屬國完全排斥對方來實現(xiàn)這些目標。附屬國政治和經(jīng)濟上的開放,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證,兩個21世紀大國的正當權益得到最好的保障,并避免沖突。
戴維·萊克
2013年1月
戴維??萊克 加利福尼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杰出的政治科學教授、杰里??安和加里??雅各布斯社會科學教授。他主要的研究領域是國際關系理論和國際政治經(jīng)濟學,著作有:《代理人戰(zhàn)爭:通過地方代理人鎮(zhèn)壓暴力》(2019年)、《世界政治:利益、互動和制度》(2019年第4版)等。
高婉妮,法學博士,1986年出生于甘肅省靜寧縣。2009年本科畢業(yè)于中山大學政治與公共事務管理學院,2014年博士畢業(yè)于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F(xiàn)任職于蘭州大學國際文化交流學院、政治與國際關系學院(兼聘)、中亞研究所。主要研究領域為國際關系中的權威、亞太地區(qū)秩序、跨界水資源爭端。曾出版專著《戰(zhàn)后美國在亞太地區(qū)的權威研究》,在《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國際政治科學》《紅旗文稿》等期刊發(fā)表論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