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關(guān)于逝者的文字。
　　不知從何時，我開始坦然面對生死。世間一切，除了生死，都是小事。誰說不是？
　　十九年前的正月初六，在深圳的我聽到奶奶在河北那個小村莊去世的消息，淚水決堤，嚎啕大哭，顧不得自己在人來人往的辦公室，還是個剛?cè)肼毜膶嵙?xí)編輯。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痛失親人。
　　四年前五月的早晨，剛睜眼摸出手機，就從弟弟雁南簡短的信息中獲知父親病逝的消息。雖然抗癌八年，他的離開算不上突兀，但從此生死永別、再不相見的絕望襲來，遠(yuǎn)在洛杉磯的我忍不住失聲痛哭，像個被父母懲罰的孩子。顯然這懲罰過于決絕冰冷。而桌上，是兩天后我投奔他的那張機票。
　　那一年后，再一次，在美國的天空下為遠(yuǎn)在故園逝去的人而流淚，為她，那位我甚至都算不上認(rèn)識的105歲老人，楊絳。
　　“若死者去世時，你正好身在很遠(yuǎn)的地方，就會覺得他們好像沒有離世，一如既往仍活在你心中。一個比自己的朋友活得更久的人，往往要在書中收入悼念詩文。我不再寫這類詩文，因為我擔(dān)心會使人類面對死神的痛苦顯得千篇一律……盡管他們可能是你最心愛的人�！笔种姓�在讀的書是聶魯達(dá)的自傳《我坦言我曾歷盡滄�！�，他說連他極敬重的英雄人物切·格瓦拉被殺害，他都沒寫一篇挽歌，雖然“一想到我的詩句在他逝世時也仍陪伴著他，我還是會渾身戰(zhàn)栗。”一本算術(shù)書、一本聶魯達(dá)的詩集《漫歌》是到最后一刻還保留在切的背包里的東西。
　　我坦言，我并不完全同意他的觀點。雖然我常為他的神來之筆驚嘆不已。
　　離開了，就是離開了，怎么可能自欺當(dāng)成沒有呢？
　　寫下來對逝去生命的懷念，豈止是對死神的臣服？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久別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蔽页姓J(rèn)，這本書不是寫給逝者們的。他們再也不能和若干年前一樣，凝神靜聽我的發(fā)問，再也不能思忖片刻，如老友敘舊一般細(xì)說從前。他們不可能讀到這些文字。
　　這本書又是寫給他們的。我有幸與他們搭載同一列火車在人生的單行路上奔駛。有人到站下車，先是一個，再是兩個、三個，然后是更多。我眼睜睜看著，先是驚惶失措，然后傷心不已，最后是心灰意冷，似乎除了聽?wèi){那個叫命運的巨手操縱，任誰也無能為力。柏楊、史鐵生、陳忠實、葛存壯、張賢亮、余光中…一我惟一能珍存的就是與他們相處的或長或短的記憶。
　　寫出來，與其說彰顯了痛苦，更不如說是記載友情、溫情，那是人性中惟一可以與死亡抗衡的東西。
　　我不記得誰說過：我身體里最重要的部分，是和那些死去的人連在一起的。
　　我也想寫寫我的祖父母輩，可慚愧的是，坐在桌前，我發(fā)現(xiàn)我對他們所知寥寥，別說生卒年，他們的屬相我都說不上來，更不要提他們的生平經(jīng)歷。實在是不孝。
　　紀(jì)念大姨的那篇，是在她昏迷數(shù)天去世后，我良心發(fā)現(xiàn)夜不能眠記下的當(dāng)年與她相伴的種種片斷，現(xiàn)在讀來甚是欣慰，幸虧當(dāng)時記下來了，否則那些細(xì)節(jié)早已湮滅在時間的洪水中。
　　我的導(dǎo)師、國圖原館長詹福瑞先生是第一位建議我把這些與逝者交往的文字結(jié)集出版的人：“把對話體改寫成敘述體，更有情境感一些�！币恢睂ο壬�心存感恩，即使每年大致只能有一次相聚。剛到北京漂泊時孤身一人，先生當(dāng)時正好在中央黨校進(jìn)修，偶爾周末趁他閑暇去拜訪。從前門坐地鐵再倒公交，到達(dá)頤和園附近他的住所，往往單程就要一個多小時。相談甚歡，他請吃午飯，聊得放松，道別送我出來，在路邊攔住一輛出租車，不由分說就俯身隔窗塞給司機一張百元鈔票。然后收了笑容，冷靜地對我揮一下手，“走吧！”他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向黨校大門。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這一幕在我的生命記憶中占據(jù)了多么不可遺忘的位置。
　　三十年前父親去世時
　　巨大的悲傷壓倒了我
　　守在父親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