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半生落魄已成翁
很喜歡徐渭晚年寫的這首題畫詩:
半生落魄已成翁,
獨立書齋嘯晚風。
筆底明珠無處賣,
閑拋閑擲野藤中。
第一句可以自喻。第二句以下則不敢“代入”。所謂“獨立”只能是相對的,純粹的“獨立”做不到。至于“嘯晚風”,人老了,喉嚨嘶啞,發(fā)不出一定的聲量,“嘯”從何出?還有一重因素,不是一個人站到野曠無人處,想怎么“嘯”都可以的。手頭一部二十多年前寫的非虛構(gòu)書稿,至今尚未有面世的機會。怎么能隨便亂“嘯”呢?后面兩句與本人更無關了。雖然閑時也涂涂鴉,完全是自慰式的自娛自樂。徐渭先生是中國文人畫開風氣的大師,因此自嘆筆底明珠無人識。想當年,有農(nóng)人喜歡徐渭的畫,提幾只螃蟹,到徐渭處換一張螃蟹畫。有人嘲笑農(nóng)人傻,用一串活螃蟹,居然換來的是紙螃蟹。在他們眼中,徐渭信筆涂畫出來的紙螃蟹是分文不值的。誰能料想,今日用陽澄湖的一湖螃蟹,能否換來徐渭的一幅紙螃蟹,也需要畫一個大大的問號。
喜歡徐渭的這首詩,并非因為有什么“代入感”,而是欽佩先生雖處潦倒困境,仍能夠吟詩作畫、灑脫不羈、嘯立書齋。
乙未初春,愚夫終于告別朝九晚五的職業(yè)生涯,回到自己神往的書齋了!敖Y(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币痪碓谑郑臒o旁騖的感覺真好!當然,這樣的感覺也并非時時都有。手機垃圾信息,經(jīng)常也會侵蝕掉許多寶貴的時光。
常有如饑似渴的迫不及待,原因乃是過去長期營養(yǎng)不良。但一口吃成個“胖子”也不現(xiàn)實。書海泛舟,因生命的長度所限,我知道永遠也抵達不到彼岸,小船兒只能是劃到哪里算哪里。向何處去,往哪里劃,皆漫無目標,隨心所欲,無固定計劃。也不給自己施加任何壓力,把自己弄成一個移動的書櫥。
在完成原計劃中的《劍魂簫韻:龔自珍傳》后,我選擇的第一個閱讀方向是《老子》,先是讀了上海一位已故老報人寫的《老子入門》,隨后涉獵的是陳鼓應版《老子今注今譯》,以及有關老子的其他一些版本。原打算順著這條線再讀《莊子》,因一個偶然的因素涉足藝術(shù)史,為北宋元祐年間一段高端的文人雅聚史料所癡迷。這個文人雅聚史稱“西園雅集”。參與此次雅集的巨公賢達有蘇東坡、蘇轍、黃庭堅、秦觀、李公麟、米芾、晁補之、張耒、王詵等。這么一個陣容,在文學藝術(shù)史上,可謂空前,是否絕后不好說。雖然此前有王羲之召集的聲名遠播的“蘭亭雅集”,此后有民國時期林徽因的“太太客廳”,但參與者的整體文學藝術(shù)成就、地位,與“西園雅集”比,顯然都不在一個層次上。被這個雅集吸引,我開始搜集相關的書籍和參考文獻,很想寫一部《北宋“西園雅集”記》。在閱讀過程中,邊界被不斷地拓寬,書柜中不斷填入涉及宋史的各類書籍,以至我要買一個新的書櫥來存放新購入的書。
閱讀中,腦子里會不斷蹦跳出一些疑問,為了將問號拉直,又須涉足更多的參考文獻。在此基礎上,我將閱讀的感受陸陸續(xù)續(xù)整理出來,形成各自獨立成章的文字。匯集在這里的一組文史隨筆,大多是近兩年閱讀的收獲。長期研究散文創(chuàng)作和散文史的專家范培松先生,將隨筆這類文體比喻成什么都可以往里裝的“牛皮筋”。我承認,已經(jīng)出版的四本隨筆,的確有點像“牛皮筋”,有的偏重評論,有的偏重敘事,有的夾敘夾議。但我對隨筆文體的特征,還是有一個基本的定位,即“評論性的敘事”。是評述與敘事的結(jié)合,敘事服從于評論,為觀點提供支撐,而觀點又必須生發(fā)于真實的事件和史實。其文風又不同于呆滯的論文,應盡可能活潑有趣、注入個人性情,即所謂隨性是也。我的理解當否,還請方家賜正。本書匯集文字,試圖定位更明晰:內(nèi)容為文史類,而表述則力求接近我對隨筆文體的理解。
在這里,要感謝曾首發(fā)這些不成熟隨性文字的《文學自由談》《名作欣賞》等諸多報刊;感謝作家出版社提供結(jié)集出版的機會,感謝責任編輯楊兵兵字斟句酌付出的辛勞,感謝上海美術(shù)學院蘇金成教授提供水墨畫配圖。
這本歷史隨筆的面世,意味著我的小船將暫靠在一座小島邊歇息。且允劃槳人上岸吃兩條烤魚,喝幾盅茶,眺望遠方的云海舟楫,發(fā)發(fā)呆。小船將繼續(xù)劃向何方,不知道。仍是聽從心緒、感覺的牽引。
2020年6月2日
于耕樂堂
陳歆耕,曾任《解放軍報》記者部副主任、《文學報》社長、總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上海作家協(xié)會理事、上海大學客座教授。
著有中篇小說集《孤島》,中短篇報告文學集《青春驛站》《海水下的冰山》,長篇報告文學《點擊未來戰(zhàn)爭》《廢墟上的覺醒》《赤色悲劇》《小偷回憶錄》,傳記《劍魂簫韻:龔自珍傳》,文化批評隨筆集《快語集》《誰是謀殺文學的元兇》《各打五十大板》《美人如玉劍如虹》等10多部。作品收入新中國建立以來軍事文學大系。曾獲多種新聞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