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yōu)槭裁匆獙W詩?
我們這本小書,主要講的是如何讀詩、如何寫詩。
不過要注意一下,這里的“詩”,是一種泛稱,可籠統(tǒng)指包括古詩詞在內(nèi)的有節(jié)奏和韻律的文學體裁。關(guān)于“詩”和“詞”的細分等內(nèi)容,我們會在本書中一一提到。
相信你從小就背過許多古詩詞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積累下來,一二百首是有的。不過,很多孩子被家長、老師要求背詩,似乎只是完成一個任務,是語文教學的一項內(nèi)容。中小學必背的古詩詞之外的詩詞,就幾乎沒什么人理會了。
而且,很多孩子長大以后,雖然也還有閱讀的習慣,但主要是讀小說,讀科普讀物,讀繪本,很少有人讀專門的詩集;至于寫詩的人,更是少見。然而這是非?上У,因為會錯過許多美好的東西。所以,我們這本小書,并不是一本語文教輔書,不僅限于講如何學好課本以內(nèi)的詩詞,更是希望為你建立起一個讀詩的閱讀習慣,以及奠定下寫詩的基礎(chǔ),總稱為“學詩”。
你可能會說,把語文課本上的詩詞學會了不就行了嗎,為什么還要專門安排時間、耗費精力去學詩呢?
首先你要知道,學詩這件事,沒有立竿見影的效果,要想語文快速提分,還不如多背幾首詩劃算。但是,你成長的目的,并不僅僅是為了一點點分數(shù);而且作為中國人來講,學詩,是塑造理想人格的最佳、最便捷的途徑。
這可以從三個方面來講。
首先,熟悉詩詞,可以讓你的語言變得豐富而美麗。
我們絕大部分中國人,都生活在漢語的世界里,而古代的詩歌傳統(tǒng)對漢語的影響非常大。凡是優(yōu)美的漢語,都帶有非常強烈的詩性。我們時時刻刻生活在詩詞或者詩詞的衍生產(chǎn)品中,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覺察到。
比如說,你小學畢業(yè)了,班主任要定制一批畢業(yè)紀念冊,設(shè)計任務就交給你了。那么封面上印點什么字呢?當然可以印“感謝老師”“懷念友情”之類,但是這些話太直白了。我見過一本紀念冊,上面印著五個字“恰同學少年”,使用了毛澤東的一首詞《沁園春·長沙》里的句子,又貼合主題,又有一種意氣風發(fā)的勁頭,還帶著點淡淡的惆悵,意蘊豐富了許多。
我還見過一本紀念冊,上面印著八個字“青春不散,夢續(xù)遠方”。你可能會說,這不是詩啊。不錯,這八個字字面意思雖然也一般,卻在聲音上經(jīng)過了一點設(shè)計,就變成了有一定音樂性的句子。因為它們的平仄是相對的。按照普通話的讀法,上句是“平平平仄”,下句是“仄仄仄平”(普通話里一、二聲為平,三、四聲為仄,“不”在四聲字前面規(guī)定讀二聲。關(guān)于平仄下文還有更深入的講解)。上聯(lián)的每個字的平仄,和下聯(lián)每個字的平仄是相反的。所以你讀起來就會覺得優(yōu)美,至少比“感謝老師”“懷念友情”優(yōu)美,至少說明寫出那八個字的人是懂詩的,因為文字的音樂性,正是詩最根本的特征。
2020年武漢發(fā)生了新冠肺炎,日本贈送給中國許多抗疫物資,其中有一批包裝箱上寫著兩句話: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
日本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這兩句其實來自唐代王昌齡的詩《送柴侍御》,原文是:
沅水通波接武岡,送君不覺有離傷。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
當然,也不是不可以寫“武漢加油”“一切都會好起來”這樣的套話,但是,因為這些話大家說得多了,就顯得不夠經(jīng)心,而幾句典雅優(yōu)美的贈語就不一樣,會顯得非常別致。能夠在合適的場合引用合適的詩句,表達自己的心情,這是典雅、高級的做法。
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當然忌諱故意裝腔作勢。但你總會遇到一些場合,需要適當修飾。比如同學開生日宴會,你一定要洗得干干凈凈,穿件漂亮衣服去,而不能穿得破破爛爛,蓬頭垢面的,那是對人的不尊重。
同樣的道理,一個人的語言也不能全是大白話。中國古代無數(shù)詩詞,用優(yōu)美的語言幾乎把中國人能表達的情感都寫了一遍。所以熟悉詩詞,費心去選擇幾句,就像為朋友挑選禮物一樣,能顯示出你的修養(yǎng),以及對別人的重視,而不是隨便買點大路貨送去。如果你學會了寫詩,能夠自己創(chuàng)作幾句,那就更好了。
其次,學詩能夠培養(yǎng)我們發(fā)現(xiàn)生活中趣味的能力。
你肯定會背一首詩《小兒垂釣》:
蓬頭稚子學垂綸,側(cè)坐莓苔草映身。
路人借問遙招手,怕得魚驚不應人。
這首詩是說一個孩子在像模像樣地釣魚,來了一個人問路,孩子怕魚跑了,不理他。這首詩的妙處在一個“趣”字。有“趣”一定是意料之外的事,別人講出來后,你才發(fā)現(xiàn)背后還有一個沒想到的理由。
一個人問路,大多數(shù)人正常的反應,肯定是回答他一句,哪怕是說“不知道”。但這個小孩竟然死活不開口,就奇怪了。為什么不開口呢?原來他怕驚到了魚,魚不上鉤。因為他是剛學釣魚,特別在乎自己的成績,這就顯得孩子特別可愛。就像聽寫生字時,有些孩子會捂住自己的本子,生怕同桌偷看。
所以,如果沒有后兩句,這首詩無非是寫了一件很普通的事。如果作者真的是單純?yōu)榱藢戓烎~,把詩改成“蓬頭稚子學垂綸,側(cè)坐莓苔草映身。從早一直坐到晚,一天釣了四五斤”或者把“四五斤”改成“七八斤”“十多斤”“二十斤”,甚至“一千斤”,也會顯得很無趣——除非你給出一個能釣一千斤的合理解釋。但有了原作的后兩句,而且還給了解釋,這件事就變得有趣起來了。
當然你說學詩這件事有多重要,也談不上。但你發(fā)現(xiàn)沒有,假如你作文成績不好,很可能就是缺乏這種發(fā)現(xiàn)生活中情趣的能力。如果一個人覺得生活只是平平常常,像白開水,那他不但作文寫不好,生活也是沒有活力的。有活力的人未必都會寫詩,但他們一定有一顆詩心,能時刻發(fā)現(xiàn)身邊好玩的事情,這種生命是可愛的、健康的。
所以大學者朱光潛先生有段話說得很好:
所謂“詩”并無深文奧義,它只是在人生世相中見出某一點特別新鮮有趣而把它描繪出來。它在使人到處都可以覺到人生世相新鮮有趣,到處可以吸收維持生命和推展生命的活力。
詩中的趣味,有時候也不是靠意料之外的邏輯,而是靠營造一種氛圍。
你肯定喜歡聽故事,尤其是緊張熱鬧的故事。但我給你講個故事:
從前,有個人去山里拜訪一個老朋友。老朋友不在家,只見到一個小孩,在門口的一棵大松樹下玩兒。這人問小孩:“老爺子呢?”小孩說:“老爺子上山采藥去啦。”這人又問:“上哪兒采藥去啦?”小孩指了指對面的山說:“哎呀,你看這云霧層層的,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兒!
好了,故事結(jié)束了,我鞠躬下臺。
你可能覺得很不滿,然后呢?然后怎么就沒有了?你肯定會問:“這人找他干什么?這老先生到底去哪兒了?后來找到?jīng)]有?”可能還會好奇有沒有學點神奇法術(shù)或拿點長生不老藥回來……所以,這段話頂多是一個故事的開頭,很無趣。
但是,這件事情如果寫成一首詩,情況就變了,這就是賈島的《尋隱者不遇》:
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事情還是這個事情,但你發(fā)現(xiàn)沒有:你的感覺變了。你讀了詩之后,雖然也會想:“這位老先生到底去了哪里?后來有沒有找到他?”但是更多的,是被這種山間隱士的悠閑、神秘吸引了,恨不得也跑到云霧繚繞的深山里住幾天,體驗體驗。這也是趣味。前面那段長長的話,充其量是一個故事的開頭。而這首詩,卻傳遞了一個完整的帶著意味的畫面。這種能把一種意味傳遞給人的畫面,就叫“意境”。
而且你發(fā)現(xiàn)沒有,創(chuàng)造一個意境,能比講一個故事省很多字。換句話說,賈島能夠用二十個字寫出一個優(yōu)美的意境,但是他很難用二十個字寫出一個生動的故事。
時至今日很多景區(qū)的民宿、度假村,就起名叫“云深不知處”。這說明,作者營造的神秘、幽靜的意境,產(chǎn)生實際價值了。因為它已經(jīng)被廣泛認可了,到今天還能讓游客掏出真金白銀來購買。
其實賈島寫這首詩時,經(jīng)歷的事情是很無趣的,因為它的題目就叫“尋隱者不遇”,無疑是一次失敗的尋訪。但是他居然把這件事寫成一個有意味的、撥動了無數(shù)人心弦的畫面。如果遇上了,反倒沒有這首好詩了!
最后我想說的是:學詩還有一個重要的好處,可以培養(yǎng)對自然、對社會的深厚感情。
我曾經(jīng)在微博上發(fā)過一首詩,是湖北鄂州一位名叫郭昭妤(yú)的二年級小朋友寫的:
天上飄大雪,偏偏飄我屋。
不知喜歡我,和我交朋友?
嚴格說來,這首詩還很幼稚,因為小作者還不懂得押韻,語言也不夠凝練通順。但是這二十個字絕對具有了好詩的重要內(nèi)核:這詩里有她自己!
這首詩雖然寫的是雪,卻不是寫白雪皚皚、銀裝素裹,而是寫“我”,她覺得雪花喜歡她,所以來到她的屋子。雪花本來是沒有情感的,但叫她這么一寫,好像也成了有情感的人,專門從天上跑下來,要和她交朋友了!
大詩人李白,其實就是這樣寫詩的,比如他最著名的一首《獨坐敬亭山》:
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這是在寫山嗎?當然是在寫山。但是除了寫山,還在寫詩人自己。在這里,山成了他的朋友。山是孤寂的,他也是孤寂的。所以才與敬亭山互相欣賞,靜坐安然。
辛棄疾也有這么兩句著名的詞: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意思很明白,我看見青山十分嫵媚多姿,我想青山看我也是這樣吧?
其實辛棄疾還有兩句不太著名的詞,和這位郭昭妤小朋友表達的意思更像:“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保ㄟ@兩句又來自杜甫的“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吾友于”。友于,就是兄弟。)
其實要是鉆牛角尖的話,這三首詩詞都毫無道理:一下雪,雪花飄到誰家的都有,怎么可能偏偏飄到你家?飄到你家就是喜歡你了?山又不長眼睛,你李白看它,它就看你了?辛棄疾就更自戀了:你覺得青山嫵媚,青山就得覺得你也嫵媚了?這不是“自作多情”嗎?
然而我們身為人類,有時還真需要“自作多情”!因為我們不是行尸走肉,不是沒有知覺的石頭,更不是只會二進制計算的電腦。因為只有我們自己有感情,才會對世界上別的東西傾注感情。要和雪花交朋友,要和敬亭山對坐,和青山互相看對眼、喊哥們兒。這都是讓本來沒有情感的東西有了情感,叫“移情”。
如果你從小具有移情的能力,那么恭喜你,這種能力太可貴了。一個能夠移情的人,一定是可愛的、招人喜歡的。能夠移情,說明這個人情感豐富。如果他對自然界的一草一木、雪月風花都傾注了感情,自然也可以知道,他對家人、對同學、對朋友、對社會,也一定是深懷感情的。
甚至這種真情,在詩人中也不是誰都有的。乾隆皇帝寫過一首《黃瓜》詩:“壓架綴籬偏有致,田家風景繪真情!边@首詩就可以用“很爛”兩個字來點評。因為雖然他把“有致”“真情”都嚷出來了,卻既沒有趣味,又沒有真情。“壓架綴籬”,無非是說黃瓜長在架子、籬笆上,這誰都知道,有什么新鮮的呢?如果沒有一個足夠的理由,萬歲爺對“田家風景”又會有什么感情呢?大概他也實在沒什么可說的,所以只好很尷尬地硬說“偏有致”“繪真情”。乾隆爺一輩子據(jù)說寫了幾萬首詩,但一篇篇看過去,跟流水賬一樣,沒幾首是有真情的。他未必沒有真情,但他的真情,被他高貴的帝王身份壓抑住了。
有時候,這種深情,可以有一種巨大的感染力。比如據(jù)傳陳子昂有一首著名的《登幽州臺歌》,只有二十二個字: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幽州臺遺址在今天的北京。戰(zhàn)國時燕昭王要招攬?zhí)煜氯瞬,筑了一座高臺,上面放了很多黃金,所以也叫黃金臺。
登上一座高臺,詩人竟然哭了!他為什么哭呢?
其實,這座臺子因為很高(在當時),所以視野寬闊,能夠見到廣闊的大自然。它又和歷史事件有關(guān),所以能讓人想起燕昭王的故事。正是這兩方面讓詩人感動了。他沒有辦法回到禮賢下士的燕昭王時代,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未來的機遇,他又來不及見到。這是怎樣的孤獨!
而且,詩人的感慨還不只這些,我們也可以這樣理解:天地茫茫,歲月悠悠,比起橫向的廣闊天地和縱向的漫長歲月,我的生命如此短暫,到底能夠留下什么呢?這也是一種巨大的孤獨感。
有人會想:至于嗎?不就去個景區(qū),玩了一會兒嗎?也太“自作多情”了。這么想的人,只能說明他的心靈是麻木的。因為遼闊的空間,流逝的時間,人生的價值,短暫的生命,生活的苦難,時時刻刻圍繞在我們身邊,影響著我們,給我們提出各種問題。并不因為你不去想,這些問題就不存在。一個心靈深邃的人,會時時刻刻關(guān)心這些事情。有一個外部條件觸發(fā)一下,他們就能寫出詩句。
這種觸發(fā)條件,未必是一座高臺,也許是一條河流、一杯薄酒、一次聚會。杜甫說“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是遇到了大風;蘇軾說“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是看見了長江。甚至說出這些詩性話語的,也未必是專業(yè)詩人。毛澤東看到湘江說“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孔夫子看見奔騰的河水,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上面這些人的共同特點,是都有一顆深邃豐富的心靈。而這種心靈,是指引我們接納、觀照世界的核心動力。我們學詩,塑造理想人格,最重要的就是這一點。
所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管學詩叫“詩教”。詩教訓練的就是上面這些內(nèi)容。一個人開始學詩的時候,語言可能是粗糙的,趣味可能是蒼白的,情感可能是麻木的,但都無可厚非。詩教的目的,就是讓我們的語言變得精致,觀察力變得敏銳,情感變得豐厚,思維變得深邃,最終塑造出完美的人格。與此相比,什么提分、考學、炫耀詩詞量和記憶力,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