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小成長在劇團，父親畢業(yè)于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自己后又在上海戲劇學院導演系學習，因此，我與戲劇的緣分是天然的。

童年時期，電視機還非常稀缺，看父輩練功、排戲、彩排、演出，是我們劇團孩子的每日功課，也是我們所沉醉的快樂所在。記得省話劇團老劇場有一個巨大而神秘的倉庫，里面裝滿了各種各樣的逼真道具：卡賓槍、步話機、太師椅、梳妝臺……只是倉庫終日緊鎖，唯有一個十來米高的小窗戶用來通氣。于是，我們常常等待大人排完戲離開后偷偷溜進劇場，費盡全身力氣搬運一道道景片靠在小鐵窗下的墻體上，而后像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一樣攀緣著錯落的景片爬進藏寶庫，佩戴起各種逼真的槍支彈藥，扮演著各自心中的英雄。

劇場側(cè)臺角落里有一輛破舊的坦克車，那是當年團里排演《南征北戰(zhàn)》后廢棄的。這輛威武雄壯的戰(zhàn)車，就是我當年叱咤風云、指揮三軍的司令部。在這里，我常常指揮我們一批話劇團的孩子排練大人們排演的劇目。我們會像正規(guī)劇團一樣分配角色，背誦臺詞，觀察導演和演員們的排練，在他們下班離開劇場后開始全情排練……而當他們演出開始了，我們劇目的彩排也將隆重揭幕。

在這里，我們曾經(jīng)整臺整臺地演出了《萬水千山》《西安事變》《少帥傳奇》《一雙繡花鞋》《十五樁離婚案》……這些演出所給我們帶來的激動和陶醉是深刻而難以忘懷的。我們的童年就是這般開心而浪漫地沉浸于戲劇世界，我的導演夢想也就注定從這里開啟。

1985年，上海戲劇學院導演系時隔二十多年再次在全國招收戲劇與影視導演專業(yè)本科生（上海戲劇學院導演系始建于1962年，并于當年首次面向全國招生），而且考點就設(shè)在我的出生地。不知道是否是上蒼的眷顧，我終成了這個考區(qū)被錄取的導演專業(yè)學生。于是只有十七歲的我，那一年只身來到了多次憧憬和遙望的上海戲劇學院。

初到之時，恰逢絢麗多彩、譽滿中外的莎士比亞戲劇節(jié)。一臺臺風格迥異、各具特色的劇目精彩紛呈，即刻引起整個城市乃至全國戲劇界的廣泛關(guān)注與參與。各種戲劇觀念的爭鳴、討論、碰撞更為熱烈、深入，真真是一個激情四射、傾城關(guān)愛的戲劇時代！

我情不自禁地被上海這座城市的戲劇浪潮所席裹，除了如饑似渴地學習和訓練，還能有什么他望呢？每天，我總是一身練功衣、背著大書包興奮地穿梭于排練廳、圖書館、閱覽室、小講堂，當然還有大大小小、遠近不一的各色劇場：實驗劇院、端鈞劇場、逸夫舞臺、長江劇場、兒童藝術(shù)劇場、蘭心大戲院、瑞金劇場……記得有次日本知名劇團 俳優(yōu)座來上海戲劇學院演出布萊希特名劇《四川好人》，主演是著名的電影女星栗原小卷。當時真是一票難求，劇場更是層層把守。為了看戲，我甚至千方百計從服裝間借來演出用的燕尾服、大禮帽、文明杖，化裝成日本演員，瞞過劇場門衛(wèi)，從后臺混進劇場。

大學時期，對我影響的自然是我的班主任老師張仲年教授。他治學嚴謹、知識廣博、理論深厚、謙遜坦誠。老師的言傳身教讓我逐漸形成了一生所崇尚的理想人格：待人謙遜有禮，治學嚴謹踏實，創(chuàng)作一絲不茍，理論深入探究，努力成為一個具有高尚情操、完善人格，敏于思考，擅于創(chuàng)造的學者型導演。三十多年來，無論遇到怎樣的風雨和波瀾，我的腦海中總會浮現(xiàn)起老師慈善、祥和、真誠、俊朗的笑臉，那是君子之風、德高之范。

研究生時期，指導我的導師是薛沐先生和張仲年老師。對于我這個上海戲劇學院導演系本科畢業(yè)攻讀碩士學位的人，兩位導師及導演系的其他所有教師都傾心相助，真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味道。薛沐先生對我一生影響的是，他義無反顧地將我這個從小成長在話劇團、對戲曲完全陌生的導演系學生強行領(lǐng)進了戲曲的廣博天地，從而為我開啟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戲劇世界，自然也影響我形成一個全然不同的戲劇觀。

應當承認，初識戲曲的感覺是陌生和怪異的，那時的我還不能完全理解薛沐先生這份善意的苦心。他總是溫和而堅定地對我說：在中國做導演，不懂戲曲，不了解民族戲劇，是不可以的，也是做不大的！

終引領(lǐng)我徹底走進梨園天地的，除了對我諄諄教導的薛沐先生，還有兩位我所崇敬的精神導師一位是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總導演焦菊隱先生，一位是俄國偉大的導演大師梅耶荷德。焦菊隱先生開創(chuàng)了嶄新的中國學派的話劇藝術(shù)，是一位真正學貫中西的大家。先生曾創(chuàng)建中華戲曲�？茖W校并擔任首屆校長，培養(yǎng)了大量優(yōu)秀的京劇演員，對于民族戲曲藝術(shù)非常推崇。他在許多著作中都充分論述了戲曲藝術(shù)的獨特價值，以及中國話劇應該努力吸收民族戲曲的灼見，并在其《論民族化（提綱）》一文中明確闡述。遺憾的是，政治運動的不幸使他高屋建瓴的《論民族化（提綱）》終究未能豐富成為系統(tǒng)的論著。而梅耶荷德在莫斯科觀看了梅蘭芳先生的中國戲曲演出后，如獲至寶，激動不已，振聾發(fā)聵地向世人預言：未來戲劇的發(fā)展將是西歐戲劇藝術(shù)和中國戲劇藝術(shù)的某種結(jié)合。同樣由于政治迫害的原因，20世紀人類偉大的戲劇導演梅耶荷德為捍衛(wèi)自己的戲劇觀念與理想而遭槍決。他終究沒有機會將他偉大的預言轉(zhuǎn)化成偉大的實踐，這不僅是梅耶荷德本人的悲哀，更是那個世紀人類戲劇巨大的不幸。

正是從那時起，我開始認真聆聽我的兩位導師的教誨，潛下心來研究、學習戲曲，也逐漸明確了自己一生所關(guān)注、探究的美學課題：東西方戲劇的比較與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