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忘破綻:郜元寶文學批評自選集》,是作者近六七年當代文學批評和理論研究新作的首次結(jié)集。名為自選集,卻并非舊作的選萃,而完全是一部新書。
對作者本人來說,本書論述范圍有所擴大,有作者過去熟悉的王蒙、張煒、賈平凹等,也有作者以往論述較少的汪曾祺、路遙、莫言、夏商等,還有作者先前未曾討論過的柳青、趙本夫、李約熱等。范圍擴大的主要目的,乃是力求呈現(xiàn)當代文學的全貌。
本書所論作家作品,在時間跨度上也有所拓展。作者過去主要關(guān)注當下文學現(xiàn)象,本書則從新世紀延伸至九十年代、新時期文革和十七年,既關(guān)注新作的破土,也考釋舊作的復(fù)活,既有作家論式較全面的評述,也有某些重要作品的細讀與再解讀。多半還是以點帶面的個案研究,但力求輻射整個當代文學,力求把握當代文學的歷史脈絡(luò),也努力探究當代文學與現(xiàn)代文學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
在批評態(tài)度上,作者比以往更為審慎,對當代文學更多了一份耐心和虔敬。但這是對文學史本身的尊重,并非刻意追求當代文學的經(jīng)典化。
在批評語言上,繼續(xù)探索一種求真務(wù)實、樸素自然的風格,架空的理論或多余的文辭能免則免。這是作者想矯正自己過去華而不實的文風的努力,或許對批評界同行也不失為一種提醒。
兼具敏銳的藝術(shù)感覺、獨特的思想追求、清醒的社會意識的文學批評。
以謙虛審慎的態(tài)度回應(yīng)文藝創(chuàng)作,用樸素自然的文風進行理論探索。
《不如忘破綻》是來自著名文學評論家郜元寶多年來優(yōu)秀文學批評文章的自選集,并非舊作的選萃,而是一部嶄新的力作。
批評范圍更開闊,力求呈現(xiàn)當代文學的全貌。
時間跨度更擴大,力求把握當代文學的歷史脈絡(luò),探究當代文學與現(xiàn)代文學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
批評態(tài)度更審慎,基于對文學史本身的尊重,對當代文學更多一份耐心和虔敬。
批評語言更務(wù)實,力避架空的理論或多余的文辭,力求樸素自然的風格。
自序
近十年,我沒有再出版新的評論集,因為精力更多消耗在其他方面了。比如,這三四年陸續(xù)出版的四本書,《時文瑣談》關(guān)注當下中國某些語言現(xiàn)象,《小說說小》不拘古今中外,側(cè)重談小說理論,《魯迅六講二集》收錄《魯迅六講》之后十多年魯迅研究的文章,此外還出版了《漢語別史》的修訂本。
但我畢竟沒有丟開評論,十年里也寫了六十余篇。只是忙東忙西,從未想到要按老辦法每隔幾年編一本集子,就任其全部胡亂堆積在電腦文件夾里,以至于承蒙作家出版社不棄,約我編文學評論自選集時,面對這六十余篇文章,真不知如何來選。躊躇再三,姑且就從中揀出二十八篇:一半是作家作品的重讀細讀,一半是文學史概觀與批評理論的漫談。
過去出評論集,喜歡用其中談?wù)撃匙骷易髌返哪称恼轮畼祟}做書名,如《拯救大地》《另一種權(quán)利》《說話的精神》《不夠破碎》《豈敢折斷你想象力的翅膀》等。這次打破慣例,截取魯迅雜文《怎么寫〈夜記之一〉》的結(jié)語與其防破綻,不如忘破綻之下半句來做書名。這倒并非玩什么禪機,而是覺得差不多能借以說明當下的心境。
過了知天命之年,心思識見好像不進反退。許多想法一經(jīng)反省,便破綻百出。就說為何要從六十余篇文章中選出這二十八篇,自己想到的理由總覺得有許多破綻。不從以往七八本評論集中選取代表作,而只取近十年的新作,是想避免炒冷飯,將來也好理直氣壯送人新書。名為自選集,實乃裒輯近十年批評方面的新作。但這些文章都曾發(fā)表,也并非時鮮貨。何況就內(nèi)容而言,我之所謂新,安知不正是他人之所謂舊?又安知新作一定比舊作更高明呢?
上編作家與作品聚焦于重要作家作品,強調(diào)重讀與細讀,但方法不盡相同,而且限于篇幅,許多談青年作家作品的文章都不能選入,結(jié)果似乎主要圍著幾個老作家和鄉(xiāng)土文學兜圈子。下編文學史與文學批評關(guān)注文學史宏觀問題和理論批評的某些癥結(jié),但是跟流行的文學史宏觀與批評理論的研究往往并不合拍。
這當然都是破綻,也都無可奈何。人無完人,書無完書,文無完文。許多破綻,與其徒勞無功地去防,倒不如一開始就叫它無所容于胸臆之間,這樣至少可以免掉無謂的糾結(jié)。不如忘破綻,因此還是一個蠻不錯的書名。
但真正忘破綻又談何容易!此處忘了,彼處又會防起來。幾十年埋頭寫文學評論,自以為算是在小事情上有忠心了,但這會不會正是將來經(jīng)不起試煉的草木禾秸的工程,也就是、難彌補的破綻呢?
總有一些破綻,忘不了,也防不住,只能面對。
2021年1月15日編訖,記于滬上
我怎么做起批評來(代跋)
我于1982年秋考入復(fù)旦大學中文系,大一、大二的中國文學史必修課,章培恒先生講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王水照先生講唐宋,李平先生講元明清,如果說我還有一點古代文學的底子,完全是拜這幾位可敬的先生之賜。
章先生據(jù)說本來不修邊幅,但那時新從日本講學歸來,衣裳光鮮、皮鞋锃亮,頭發(fā)理得一絲不茍,金絲邊眼鏡后面,雙目炯炯有神,威儀棣棣,不可選也。每次走進教室,沒有任何過門,立刻就以渾厚深沉的男中音滔滔不絕地講起來。他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低頭看講臺,不說閑話廢話,也不看學生。課后我們整理出筆記來,就是一篇思路縝密、材料翔實、觀點新穎的論文。水照先生一貫樂呵呵的樣子,十分謙和。他在完成文學史規(guī)定動作之余,喜歡講古代作家和健在的古典文學研究名家(比如他在文研所時期的領(lǐng)導(dǎo)何其芳、余冠英、錢鐘書等)的趣聞軼事,課堂氣氛活躍,大家興致很高。李平先生講元明清,重點在戲曲,唱念做打,都要表演一番,據(jù)說是深得他的老師趙景深先生的真?zhèn)鳌H嗄赀^去了,元雜劇和昆曲的一些段落記憶猶新,想忘都忘不了,這不能不感謝李平先生。
選修課有劉季高先生的清詩研究、王運熙先生的《文心雕龍》研究、陳允吉先生的佛教與文學研究、黃霖先生的明清小說專題,都很叫座。這是復(fù)旦中文系古典文學專業(yè)繼郭紹虞、朱東潤、劉大杰、蔣天樞諸老之后力量強的組合。我們一進復(fù)旦,就受到濃厚的古典文學的熏陶,許多同學很快自動打消了來中文系當作家的夢想,迷上了古典文學。我就是其中的一個,并且有幸在同學們中間博得了老夫子的稱號,至今無法卸去。
但到了大三大四,也就是1985年前后,我竟突然冒冒失失地寫起文學評論來了。
不用說,這是新時期文學潮流裹挾所致。和中國絕大多數(shù)高校一樣,復(fù)旦中文系的強勢學科也是古典文學。但現(xiàn)當代在八十年代勢頭陡起,現(xiàn)代文學史當代文學史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選都是同學們喜歡的課程。賈植芳先生、潘旭瀾先生不常上課,陳思和先生本科畢業(yè)留校,做班主任工作,課也不多,但在線授課的王繼權(quán)、鄂基瑞、鄧逸群、唐金海等先生們都專心致志、意氣風發(fā),雖然不像古代文學那樣名師薈萃,但在愛好現(xiàn)當代文學的學生們眼里,也未遑多讓。更何況整個社會對現(xiàn)當代文學的興趣與日俱增,受大環(huán)境影響,我的興趣很自然地也就從過去愛讀的歷代文學名篇和相關(guān)研究論著慢慢轉(zhuǎn)到現(xiàn)當代了。
走進中文系閱覽室或?qū)W校圖書館報刊廳,讓我流連忘返的不僅有現(xiàn)當代名家名作,還有全國各地一口氣冒出來的專登文學評論的報刊,如甘肅《當代文藝思潮》、陜西《小說評論》、山西《批評家》、黑龍江《文藝評論》、遼寧《當代作家評論》、山東《文學世界》(后改名為《文學評論家》)、四川《當代文壇》、福建《當代文藝探索》、天津《文學自由談》和北京的《文藝報》、山東的《作家報》、河北的《文論報》以及上海本地的《文學報》《文匯報·文藝百家》。后來我在這些刊物上都發(fā)過不少文章。其他如《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福建文學》《當代》《花城》《鐘山》等文學雜志也有評論專欄,我?guī)缀趺科诙伎。那時對現(xiàn)代文學興趣不太大,只是驚喜地發(fā)現(xiàn)在古典文學研究之外,原來還有當代文學評論這片神奇的天地!文思噴涌、神采飛揚的評論文章和正襟危坐嚴謹求實不尚辭華的古典文學研究,味道畢竟不同,但對我都有很大的吸引力。
文學評論的崛起是新時期文學復(fù)蘇的必然現(xiàn)象,也是思想解放的副產(chǎn)品。文學評論那時大家更愛講批評充當思想探索乃至社會運動的急先鋒,這在世界范圍屢見不鮮,但八十年代中國的批評熱又有其特殊性。文革結(jié)束,環(huán)境寬松,上上下下精神面貌昂揚舒暢,長期積壓的地火與暗流紛紛沖出地表,而經(jīng)濟領(lǐng)域改革開放尚未全面展開,人文社會科學也百廢待興,青黃不接的關(guān)口,歷史選擇了讀書人比較熟悉、容易上手也更能吸引讀者大眾的文學批評這一表達方式,于是在批評的名義下就迅速集結(jié)了大批精英,他們借談?wù)撐膶W來縱論社會歷史文化的一切問題,誠可謂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大有不可一世之慨。
那時候,老中青三代批評家齊聚一堂,揮筆競寫文學評論,盛況空前,但跟我們距離近的還是上海各高校中文系、社科院、作家協(xié)會的青年批評家,班主任陳思和先生邀請他們中的吳亮、許子東、程德培、李劼、夏中義、毛時安、蔡翔等多次來復(fù)旦講課,或者與我們面對面座談,極大地煽動了我們對評論的熱情。1985年10月浙江文藝出版社新人文論叢書中程德培《小說家的世界》、吳亮《文學的選擇》在我們中間不脛而走。斯文清秀言辭犀利的程德培,敦實健壯、長發(fā)披肩、口若懸河的吳亮,簡直就是兩顆耀眼的明星。
高校文學評論一開始有點落在作協(xié)系統(tǒng)后面,所以思和先生經(jīng)常帶我們幾個喜愛當代文學的同學一起去上海市作協(xié)參加各種文學活動,結(jié)識李子云、周介人等作協(xié)的評論前輩,同時指導(dǎo)我們選修本系中年批評家潘旭瀾、徐俊西先生的當代文學以及陳鳴樹先生的文藝學方法論課程。潘先生的研究生稱他們的導(dǎo)師為潘公,我的篇關(guān)于梁曉聲的評論文章就是他課上的作業(yè),得到他的首肯,再由思和先生推薦給《當代作家評論》發(fā)表。潘公在我文章后面寫了一大段鼓勵的話,正文部分也有不少批注修改。他的字剛勁方正,很有個性。我也是次從他那里學到如何使用準確而醒目的修改符號。原稿謄抄過后沒有保留,近看李輝先生紀念潘公的文章,附有潘公當時給他的修改記錄。他對老師墨寶的敬惜令我慚愧。周介人先生不久主政《上海文學》,本來就頗有影響的《上海文學》評論欄到他手里辦得更加有聲有色。徐俊西先生后來借調(diào)至上海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做所長,旋又擔任上海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這期間他一手創(chuàng)辦的《上海文論》很快就繼《上海文學》評論欄之后,產(chǎn)生了全國性影響,這使我們頗有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感覺!渡虾N恼摗匪坪鯖]有正式的編委會,徐先生和他的助手,社科院文學所毛時安先生,以及新從《當代作家評論》轉(zhuǎn)來的顧卓宇先生,不定期在復(fù)旦大學教師第十宿舍他自己家里商量辦刊事宜,每次總會邀請思和先生和我們幾個在評論界剛剛冒頭的復(fù)旦同學參加。
身處這種環(huán)境,沒有理由不走上批評的道路。但我大學時代主要興趣是古典文學,尤其是復(fù)旦特色之一的古代文論。雖然發(fā)表了幾篇評論,但臨近畢業(yè),還是想考文學批評史專業(yè)的研究生。碰巧那年王運熙先生輪空停招,就準備報考華東師大古代文論專業(yè)研究生,聽說王元化先生剛開始在華師大擔任這一專業(yè)的導(dǎo)師,但思和先生勸我還是留在復(fù)旦,于是就改考據(jù)說與古代文論相通(后來才知道其實區(qū)別很大)的文藝學專業(yè)。幸虧碩士導(dǎo)師應(yīng)必誠和博士導(dǎo)師蔣孔陽兩位先生都很寬松,他們知道我不喜歡純理論,總是跟在陳思和先生后面搞評論,心里都有些不以為然,但口頭上從不明確反對,所以六年讀研,我一邊應(yīng)付學業(yè),一邊就用大把時間做批評。至于古典文學,只能偶爾讀一點,維持業(yè)余愛好的水平。如今碰到某些和古典文學、古代文化關(guān)系密切的當代文學問題,很想一探究竟,但儲備不足,只能知難而退。這算是我當初選擇以批評為主業(yè)的遺憾之一吧。
轉(zhuǎn)眼三十多年,自己并不覺得特別懶惰和愚笨,也確實寫過不少文章,出過不少批評文集,但到底幾斤幾兩,自己清楚。
我首先不能和前輩(亦即當時那些中青年批評家們)相比。就拿中文系我的老師們來說吧,他們從事批評之前已經(jīng)有豐富的人生閱歷。潘旭瀾先生評杜鵬程,徐俊西先生評王蒙,陳思和先生評巴金,都傾注了自己的思想感情,發(fā)人所未發(fā),而我以及跟我年齡相仿的青年批評家們則是紙上得來終覺淺。比如我也研究王蒙,還很快得到王蒙先生的稱贊,但徐俊西先生論王蒙,更加關(guān)注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王蒙復(fù)出之后的小說塑造的那些恢復(fù)工作的老干部形象,對此我是直到不久前才若有所悟。又比如我很長一段時間對巴金《隨想錄》的講真話并不太當回事,對思和先生一再談?wù)撏砟臧徒鸬呢暙I認識不足,也是直到近,才徹底扭轉(zhuǎn)了一直以來對巴金《隨想錄》的模糊認識。
從事文學批評,需要多方面修養(yǎng)。首先必須保持大量而快速的吞噬性閱讀,否則你就無法對當下創(chuàng)作動態(tài)作出及時回應(yīng)。其次,需要有包括文學史在內(nèi)的社會文化歷史的廣博知識,否則你就無法將批評對象放在恰當?shù)目蚣軆?nèi)予以準確把握。復(fù)次,需要敏銳的藝術(shù)感覺,不僅知道作家寫什么怎么寫,還要知道寫得怎樣,否則即使講了許多關(guān)于寫什么和怎么寫的貌似聰明的話,卻很可能根本分不清你所面對的是杰作,還是平庸乃至失敗之作。后,明達順暢的文字表達無疑也非常重要,好還要有個性鮮明的文體追求,否則文字干巴巴,無法貼近作者,也不能撥動讀者的心弦。
但在這一切之上,重要的還是批評家對背負著自己時代特殊社會歷史問題的時代精神的理解,否則你不僅看不清批評對象與時代的聯(lián)系,也無法以你的批評準確而有力地擊中時代和文學的要害。恰恰在這點上,我們這一代學院批評家先天不足。這除了因為我們太早太順利地被批評界接納,囿于書本知識,生活閱歷跟不上,也因為在我們登上文壇的1985年前后,文學回歸自身文學向內(nèi)轉(zhuǎn)文學自律的呼聲正高,提倡者們自然有他們的考慮,但不諳世事的年輕批評家們就有可能因此而過分看重文學本身,多少疏忽了文學和社會人生一刻不能分離的血肉關(guān)系。批評應(yīng)該從這種關(guān)系中汲取激情和靈感,不能僅僅面對生活,不能僅僅念叨歷史,更不能僅僅抓住作品。
但有一得必有一失,反之亦然。前輩批評家們固然不乏清醒的社會意識,相應(yīng)也都具有開宗立派、舍我其誰、喜歡扯旗幟呼口號的氣概,而我們六十年代后期出生的一代批評家們在成長過程中雖然并沒有被社會運動的洪流拋在局外,但畢竟也沒有一開始就被推抵旋渦中心,因此逐漸也就習慣于軟弱迷惘的狀態(tài),偶爾也呼兩句口號,下幾點大判斷,事后總感到心虛,只想單單夸耀自己的軟弱,正視自己的迷惘,只想在作品和歷史的細部尋尋覓覓了。因為積習難改,表面上我寫文章似乎頗重氣勢,其實非常荏弱。不相識的朋友往往誤以為我必定人高馬大,見面總是愕然。
我的許多評論集往往以某篇作家論或作品論的標題為書名。1994年本《拯救大地》的書名是張煒論的標題,此后《說話的精神》是王蒙論的標題,《不夠破碎》是評阿來論的標題,《豈敢折斷你想象力的翅膀》是蘇童論的標題。作家論和作品論是我的主要批評模式。
我偶爾也會寫一點概觀模樣的文章,但始終提醒自己要少寫。并非不想寫,更非不懂得欣賞別林斯基、杜勃羅留波夫、勃蘭兌斯那種高屋建瓴縱橫捭闔的大塊文章,而是自覺力量不足以扛鼎,所以還是藏拙為妙。
原載《當代作家評論》2017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