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魯迅誕辰一百四十周年，借用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書名為題，紀念魯迅先生。

南腔北調(diào)。早年做過徐霞客夢，后來發(fā)現(xiàn)這夢很荒誕，也就放棄了。這些年或公派或私行，每到一處，總有意外驚喜猝然相遇，但除了感慨，竟無處下筆。這里的幾篇多是偶然而成，并未刻意要做游記，寫完自己看，居然有再去游覽一次的沖動，想起來阿凡提。阿凡提賣驢，說這驢懶惰脾氣倔，旁邊的人說，這樣是賣不出的，替他夸獎這頭毛驢：“干活干凈利索，吃飯還省錢，性格溫良恭儉讓！”阿凡提說：“這么好的毛驢，我買了！”從此，阿凡提就有了那頭著名的小毛驢。但這些景物不是阿凡提的小毛驢，這反而可以證明，景物好，我寫得更好。

朝花夕拾。我善于遺忘，早年的事情七七八八，大致一片模糊，有一些小事倒還記得，那年月流行大批判，“南洼大學(xué)”校長謝家之寶樹為一件我實在想不起來的什么事組織批判會，批判我�；鹚幬赌敲磸娏�，我實在無聊，伏在桌子上睡著了，有人推推我，抬頭看看人們都在往外走，“散會了？”沒人理我，他們已經(jīng)看出我愚笨得不可救藥，大半夜的一群人與傻瓜論短長，很挫敗。

花邊風(fēng)月。魯迅自嘲不會談風(fēng)月，只能寫點“準風(fēng)月”，不想談“花邊”，文章只能算“準花邊”。攀龍一回，我也搞點準風(fēng)月、準花邊。一般地，雜文會讓讀者不舒服、不愉快，因為雜，難免疙疙瘩瘩，總要猜度作者的真實想法，是不是正話反說啊，等等。魯迅的《我們現(xiàn)在怎么做父親》，是篇育兒經(jīng)，內(nèi)容就是說“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如此而已�？梢驗槭囚斞笇懙�，又是雜文，于是人們百般鉤沉索引，琢磨魯迅這話究竟什么意思。還有人猜測文章意在反對國民黨專制獨裁。讀我這部分雜文盡管放心，“情況就是這么一個情況，事情就是這么一個事情”，有些事情可笑，也只是我可笑，有幾篇寫的不是我，但也是我十分熟悉的人，可以叫“我們”。莫里哀說：“笑你們自己。”我謹遵這項教導(dǎo)：笑我們自己。

野草熱風(fēng)。既然紀念魯迅，既然稱“雜文”，“魯迅牌”的嘲諷還應(yīng)該有一些的。人們說到魯迅，總要把他與一個詞聯(lián)系在一起：冷嘲熱諷。其實，魯迅從來橫眉冷對，何曾有過“熱諷”，所以格式化的魯迅是“冷嘲”。魯迅冷嘲顧頡剛，叫他“紅鼻”，罵他“鳥頭先生”。顧頡剛大怒，起訴到廣州法院，魯迅一走了之，說上海也是中華民國地界，法律與廣州無異，來上海吧。人們能想見顧頡剛氣急敗壞的樣子，恨不能將魯迅食肉寢皮。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被“禁足”在家八個月，蓄了胡須，頭發(fā)也橫逸斜出不遵條理，我媽看了很驚訝：“你怎么像魯迅似的！”這么多年，只有我媽說我像魯迅，盡管只是外觀，但我也很滿足了。“野草熱風(fēng)”諸篇，都寫于“禁足”期間，冷嘲了一些人和現(xiàn)象，外國人也不放過。解“禁”之后，心思平和了許多，現(xiàn)在如果再寫這些人和事，也許能加上一點“熱”。

三閑二心。我在東北師大讀本科，系主任馮克正先生鼓勵本科生寫論文，還開研討會宣讀他們的論文。1978級的學(xué)長，在我們眼中是神一樣的存在，那次參加他們主打的研討會，知道漢語的入聲字在日語中標注得清清楚楚：凡促音字均為入聲。不是它特意標注，日語引進漢語時的入聲字本就一目了然。研討會對我影響更大的是一位學(xué)長的論文題目《學(xué)術(shù)論文的文學(xué)表達》，他說有文采有趣味的學(xué)術(shù)論文才是好論文。所以，我的論文未必經(jīng)得住推敲，但肯定經(jīng)得起閱讀。魯迅寫了許多雜文，但這不是他的主業(yè)，他在學(xué)術(shù)研究上花的力氣更大，收獲更多。《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xué)史綱要》及《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等許多文言學(xué)術(shù)論文，堪稱時代翹楚，讀來全都酣暢淋漓。《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從演講稿到學(xué)術(shù)論文，一點不違和，因為它研究的就是魏晉文章、風(fēng)度、藥、酒。“三閑二心”是我在“禁足”期間寫的“學(xué)術(shù)”文章，看著不像學(xué)術(shù)論文，但如果當它是學(xué)術(shù)論文，那它就是學(xué)術(shù)論文。

故事新編。王朔、王小波最接近魯迅，但是王朔對魯迅似乎不以為然，這很好理解，越是接近的人，越是不相能，魯迅剝了人性的皮，王朔剝了人言的皮。自王朔，人們寫文章做小說才嘗試著說“普通話”：普通人民大眾說的話。而從前，“請問，你要去哪里哦？我要去東四牌樓。你為什么要去東四牌樓？我的家住在那里哦。那么，你給八毛好嘍。那是不可以的，我給你兩毛好嘍！這一點錢，我實在不能滿足你的要求哦！”侯寶林諷刺民國時候人們說話拿腔拿調(diào)，在王朔之前也大抵如此，說出話來像朗誦歌詞，大家都端著、努著，王朔說，你們累不累��！比較王朔，王小波思想深刻和文風(fēng)奇崛更接近魯迅，但他幾乎不提魯迅，原因與王朔一樣，都是太相似。不提魯迅，但人們都能看出魯迅對王小波的深刻影響，《紅拂夜奔》中的李靖，與《故事新編》的風(fēng)格何其相似乃爾，人物性格也可稱“影像”。王朔坦言最喜歡《故事新編》，說這本書具備新、奇、特三個要素�！肮适滦戮帯贝蟛糠质俏叶�十年前寫成的，部分篇目在大連《新商報》上連載，既然王朔說《故事新編》很重要，現(xiàn)在召我自己的“故事新編”登陸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