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兒歌聲中長大
——為《中國兒歌》的出版而寫
林海音
蟲蟲蟲蟲,飛!
蟲蟲蟲蟲,飛!
乍看起來,這好像是現(xiàn)代詩人的一句詩。其實它是一首兒歌中的首句,這首兒歌只有兩句,底下那句是:
蟲子,蟲子,一大堆!
念這首歌,是對著一歲的幼兒,他搖搖擺擺剛會走路,嘴里所能說的不過是一些單字,或不完全的句子。想起那情景十分有趣而可愛!不管是夏天院子里的榆樹下,或是冬日北屋里的火爐邊,小妹妹倚在奶媽的懷里,奶媽從小妹的身后摟過來,握住小妹的兩只小手,使小手的食指伸出來,互點著,嘴里念著這歌兒。當念到“飛”字的時候,就盡量把兩臂伸開,聲音也高揚起來;念下面一句,仍是不斷地互點著,到“堆”字的時候,又把手伸開來,聲音又一次的高揚。很奇怪,孩子到這個時候,自然會笑起來,甚至伏在大人的懷里笑個不停。
在我的幼年時代,學齡前的兒童教育不是交給托兒所、幼稚園1,而是由母親、祖母親自來撫育、教養(yǎng)。子女眾多的家庭(那時子女不多的家庭很少吧。┚图尤肓四虌尯推蛬D。無論主仆都識字無多,不懂得什么叫“兒童教育”,但是孩子們?nèi)匀辉趯W習;語言的學習,常識的增進,性情的陶冶,道德倫理的灌輸……可以說都是從這種“口傳教育”——兒歌中得到的。因此我們敢說,中國兒歌就是一部中國的兒童語意學、兒童心理學、兒童教育學、兒童倫理學、兒童文學……可是在學校教育普及和大家庭生活解體的今天,兒歌卻沒了影兒了!我們也許會說,學校教育不斷進步,使兒童讀書識字、畫圖游戲、做人做事,有更科學的方法來達成教育的目的。就連我自己,雖然幼年的兒歌朗朗上口,可是當我教育我的孩子,已經(jīng)不用這套了。
中國兒歌不再是口傳教育、口傳文學,而是要靠像朱介凡先生這樣的有心人來研究、整理,加以保存了。
天烏烏
我生長在一個孩子多的家庭,母親三年生兩個,我又是老大,所以兒歌是自幼不斷地聽著、念著的。又因為父母不同的籍貫,以及我在五歲以前住過四個不同語言的地區(qū),所以母親到現(xiàn)在還記得我在五歲的時候,嘴里怎樣亂糟糟地把幾種語言拼成一句話,來表達我的意思。也因此,我倒有機會學了客家、閩南、北平的兒歌,當然,最后記得最多的,幾乎只剩下居住最久的北平的兒歌了。
母親很會念閩南語兒歌,像《天烏烏》這首兒歌唱遍臺灣,是我自小就熟悉的。我從母親那里學來的,和本書封面2所錄的一樣。
天烏烏,欲落雨,
老公仔舉鋤頭,巡水路,
巡著鯽仔魚欲娶某,
龜舉燈,鱉打鼓,
蚊子吹喇叭,
水雞扛轎雙目突,
蜻蜓舉旗叫艱苦。
后來聽到閩南語念歌專家劉福助或者電視、歌廳所念唱的,就不同了。
天烏烏,欲落雨,
阿公仔舉鋤頭要掘芋,
掘著一尾旋鰡鼓3。
阿公仔要煮咸,
阿媽要煮淡,
兩人相打撞破鍋。
初以為故意改成另一種滑稽逗趣的,后來才知道它確是南部某些地區(qū)的念法!吨袊鴥焊琛分校性S多各省的兒歌,也常有大同小異之處,或者掐頭換尾的情形,都是為了符合該地區(qū)的生活背景或語言韻律。因此可見“口傳文學”所傳之廣、所傳之久,深入民間各地區(qū),是今天大量印刷的教科書所比不了的。不但如此,今天語文學家(尤其是漢語推行專家),常常喜歡說“人類是先有語言,后有文字”這種話,來鼓勵和推動語文的學習,沒想到我們念兒歌的祖母,就是推動語文教育的功臣!中國兒歌語匯豐富,韻律合轍,孩子在自然而然中學習,就會朗朗上口,用不著強迫背誦或者惡性補習。
Hai hu ei!4
讀朱介凡先生編著的這部《中國兒歌》原稿,給我許多回憶。本書收集中國兒歌近兩千首,不以地區(qū)分,而是以類別分,這樣有助于讀者對中國兒歌的多方了解,除兒歌本身外,更多了解它的根源和教育的意義。但是我仍喜歡先就兒歌來翻閱,遇到我熟悉的,不由得就用那地方的語言來念。有時停下來回憶,兒時的情景來到眼前,又不禁因喜悅而悲從中來,逝者如斯,時光真是不能倒流!
有一首《Hai hu ei!》的臺灣地區(qū)兒歌,在本書中似乎沒有看到。記得當年,母親常坐在小板凳上,和小妹面對著,互以雙手來去推拉,媽媽口中念著:
Hai hu ei!
菜米菜谷飼閹雞。
閹雞飼大只,
刣5給舅仔呷。
阿舅仔吃了了,
剩兩只雞腳爪,
送給阿珠仔呷,
阿珠仔呷不夠,
跑去后尾門仔哇哇哭。
北平兒歌中也有同樣意義和動作的“拉大鋸,扯大鋸,姥姥家門口唱大戲”那首。在和孩子拉著手一送一迎中,孩子和母親都很高興。有時也因為孩子哭鬧,母親為了轉(zhuǎn)移孩子的鬧脾氣,就拉過來這么拉著、念著,孩子就會破涕為笑了。哄孩子嘛!
小白菜呀,地里黃呀!
在兒歌聲中,最感動我,給我記憶最深的,就是《小白菜》這首:
小白菜呀,地里黃呀,三歲孩子沒有娘呀。
跟著爹爹好好過呀,就怕爹爹娶后娘呀。
娶了后娘三年半呀,養(yǎng)個弟弟比我強呀。
弟弟吃面我喝湯呀,端起飯碗淚汪汪呀。
親娘想我一陣風呀,我想親娘在夢中呀。
它不同于一般念的兒歌,而是有曲調(diào)的,但很簡單,反復的只是“2222 5331 1326 2165”而已。但是一聲幽怨的“小白菜呀”一出口,我就會哽咽住。不是我感情太脆弱,而是它激發(fā)了人的同情心,孤苦離別是人間最大的不幸啊。我們今天的教育,并不要鼓勵自悲自嘆,但是這種申訴型的兒歌,確是有激發(fā)人的感情和愛心的功用!
這次出版《中國兒歌》,介凡先生要我寫點兒什么,因略述我的回憶和感想如上。也對介凡先生多年來的這種工作,表示無上的敬意,因為中國兒歌如不保存下來,將來是會忘光了的。
一九七七年年底
注釋
1 幼兒園的舊稱,后同。
2 指本書第一版封面,即1977年臺北純文學出版社所出版本。
3 旋鰡鼓,也作“旋留鼓”,指泥鰍。見杜亞雄著《中國民歌地圖·南方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101頁。
4 此處作者用注音字母ㄏㄧ ㄏㄨ ㄟ!表示,讀為“hai hu ei!”本版正文處出現(xiàn)的拼音標注,原版皆為注音字母,不再特別說明。
5 刣,福建、廣東方言。在方言中讀音同“臺”,意為宰殺、屠宰。見許寶華、(日)宮田一郎編《漢語方言大詞典》,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30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