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與個體：琴聲中的二部復調

楊燕迪
《有琴一張》實際上是資中筠先生的音樂自傳，親切生動，別具一格。熟悉資先生的朋友和讀者大多知曉資先生的鋼琴演奏造詣，而聽資先生將自己的生涯經(jīng)歷從學習和彈奏鋼琴的特殊角度娓娓道來，當會給我們帶來不小的驚喜！2013年6月，我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演奏廳現(xiàn)場聆聽資先生的鋼琴演奏會，目睹這位年逾八旬、風度翩翩的知識大家在琴鍵上的流利、穩(wěn)健、自如，當時的驚訝與贊嘆直至今日仍記憶猶新。這本小傳，或許可以從一個側面解釋資先生的琴藝風范來自何處。但在我看來，它更有興味的價值在于讓讀者觀察到，資先生作為一名知識人兼鋼琴愛好者，如何通過與鋼琴這件獨特樂器的復雜交往和互動，經(jīng)歷中國現(xiàn)當代幾十年來的社會心理變化，并經(jīng)驗個體命運在其中的沉浮變遷。
或許可以將資先生的音樂經(jīng)歷比作琴聲中的二部復調所謂復調，原是音樂中的技術術語，顧名思義，意味著復合、重疊的曲調，同時運行的不僅有高聲部的旋律，還有其他多個并行不悖、同等重要的線條。如果說資先生的個體經(jīng)歷是那支飄在上方的如歌旋律，處于這條高音旋律下方，具有基礎地位的則是更為渾厚、更具分量的低音聲部那是時代、社會的風潮，負載著所有的個體，向前，迂回，轉折，再向前……
資先生習琴、演奏、上臺、參賽等，屬于正業(yè)之外的業(yè)余愛好�；蛟S因為鋼琴這件樂器的西方異域出身，資先生的音樂經(jīng)歷就像一面鏡子，映照出中國社會的現(xiàn)代性進程中在汲取外來影響與保持自我身份之間保持平衡的曲折路程。讀到資先生正式學琴僅僅6年之后，就在1947年高中畢業(yè)前夕在天津舉辦一場像模像樣的鋼琴獨奏會，這真是令人驚嘆的業(yè)績那場獨奏會中有巴赫的《半音階幻想曲與賦格》、肖邦的《黑鍵練習曲》、貝多芬的《悲愴鋼琴奏鳴曲》等高級程度的正規(guī)曲目，甚至還包括舒曼的《a小調鋼琴協(xié)奏曲》完整三個樂章這樣的重磅大餐！即便在70年后的今天，能夠駕馭這樣難度和數(shù)量的曲目，對于一個年僅17歲，正規(guī)習琴時間并不長的業(yè)余鋼琴學生，這也是幾近不可思議的能力！這個小小的高潮，不僅印證了習琴者的音樂天資和才能，說明那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鋼琴教師劉金定老師施教有方，也體現(xiàn)出中國音樂藝術的進展和整體社會文化的進步在多年前就曾達到過的水平。
1948年，資先生進入清華大學。這所著名大學中沒有音樂系，但師生的業(yè)余音樂社團生活卻非�；钴S，資先生的音樂興趣和才華在清華的弦歌雅樂氛圍中如魚得水，盡情施展她不僅跟著管弦樂隊排練舒伯特的《未完成交響曲》，還得到機會與樂隊合作貝多芬《第五鋼琴協(xié)奏曲》（皇帝），擔任獨奏主角。雖然僅是樂章，但能有機會讓樂隊作為陪伴，眾星捧月，那種激動、幸福和興奮是可以想見的。順便提一句，貝多芬的這部協(xié)奏曲的境界確乎不辱皇帝的別號，真可謂氣宇軒昂，氣吞山河，演奏的技術難度也極高，非專業(yè)高手不能駕馭。資先生能啃下這個大塊頭，足見她的技能和琴藝當年已臻佳境。
進入20世紀50年代，資先生遠離了鋼琴，樂魂冬眠，這段經(jīng)歷讀起來不禁令人唏噓。倒不是有任何顯在的緣由讓資先生放棄了鋼琴演奏，而是時代的氛圍發(fā)生了改變。鋼琴這件樂器在這種氛圍中總顯得有點不搭調，如同不諧和的噪音。如資先生自己的感嘆，鋼琴和政治，兩個領域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但其實卻有著秘而不宣而又確鑿無誤的關聯(lián)。直至改革開放之后，資先生才有幸重操舊業(yè)，再續(xù)琴緣。大約有樂器演奏經(jīng)驗的讀者和朋友能體會和品咂這其中的復雜況味和特別欣喜那種手癢的沖動終于得到滿足所帶來的幾乎是生理性的快意。閱讀資先生講述自己心中的音樂之魂如何蘇醒，如何復活，乃至重新生長，再次勃發(fā)，我們會分外感動二部復調中，個體的聲音與時代的脈動達成協(xié)調，而時代也對個體的表達形成支持。
資先生進入晚年后經(jīng)由個人努力營造出的音樂生活，幾乎具有某種理想的啟示意義。這是不帶任何功利的音樂玩耍彈奏鋼琴的英文表述是play piano，而play一詞同時具有演奏和游戲的含義。這恰是演奏樂器和從事音樂的真諦所在：借助游戲頤養(yǎng)身心，通過音樂滋養(yǎng)靈魂。聽資先生說，她現(xiàn)在每天都練琴，樂此不疲只是純粹愛好，自娛自樂。所有演奏樂器的人都有切身的體會：通過自己的手指和身體將音樂表達出來并塑造成形，那種樂趣和獲得感真是難為外人道。多年以前，我曾寫過一篇短文，題為《奏樂之樂》，說的就是這種通過身體力行才能得到的音樂樂趣。由于演奏樂器必然有身體運動和手指操作的維度，同時又有智性認知和情緒張弛的卷入，因而奏樂的愉悅是被動的聽賞音樂不可比擬的，也與純粹精神性的閱讀愉悅非常不同。資先生作為杰出的中國知識女性代表，因為自幼學琴得到了受益終身的精神滋養(yǎng)，這其間的故事不僅是勵志性的掌故，更帶來雋永而溫暖的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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