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裝擁有這座城(代序)
我在很多城市旅居過,當(dāng)然是因為工作或者學(xué)習(xí)的關(guān)系。雖然住過那么多城市,我從來不覺得擁有過它們。
我一直覺得自己對任何一個城市,既像是一個闖入者,也充當(dāng)著觀察者的角色。我不動聲色地融入到人潮洶涌的都市背景中,如果不輕易去追溯,不輕易言語自己的過往,他們會認(rèn)為我屬于任何一個都市。
即使是剛?cè)惗貢r,人家也沒有覺得我跟倫敦有多么格格不入。
當(dāng)我跟南方人聊天的時候,他們因為我不扭捏的性格,大概率會判斷我是個北方人。有時候為了聊天的延續(xù),我通常會說,是的,往上倒騰多少代,確實是從山東泰安附近遷徙到南方的。
跟真正的北方人聊天,又覺得我那點北方特質(zhì),在他們面前被瓦解得所剩無幾。
去跟臺灣人聊天,他們覺得你是個日本人,一上來,就是“扣你起哇”。
跟巴黎人聊天,他們大體覺得你是個韓國人,路上搭訕的男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安尼哈塞喲”。
自己這種東西是需要通過跟別人的交流溝通,再映射回來。因此,當(dāng)我游歷過祖國的大部分城市以及世界上的一些主要城市后,那些我遇見的人給我的反饋,讓我很難定義自己到底是哪里人。
我自己也很困惑,我到底應(yīng)該怎么跟別人定義我是哪里人,如果把我旅居過的城市都算上,太多的成分在我的身上交織,每一個當(dāng)?shù)厝说奶攸c都有烙印,而每一個地方的烙印隨著遷移,也變得不那么清晰。那么我到底是誰,這個問題似乎更難解釋清楚。只要一個人不是一直居住在出生地,在成長的過程中產(chǎn)生過遷移,這個人在長大的過程中,一定會有某個時期,對自己的身份認(rèn)同產(chǎn)生某種疑惑。
項飆老師在訪談中,也曾說過,自己在北大的時候也不覺得自己是北大的,自己在牛津也不覺得自己屬于牛津。劉擎老師也在《十三邀》的訪談中提到這樣的問題。當(dāng)他們在訴說的時候,我終于在我混沌的思路中,找到了問題的答案,那一刻醍醐灌頂。
這些年,我生活在南京,上海,倫敦,包括此刻的北京。這些城市都有著些許的共性,我們生活在這里,但我們并不真的擁有這里。
越大的城市,越包容的城市,越不屬于誰,生活在這里的我們只是假裝擁有它們。
倫敦人問我,你來自哪里?
我說,我來自上海。
每每說完,我總是會想,我真的屬于上海嗎?我來上海這么久,我從來不覺得我屬于上海。而我選擇上海這個答案,不選擇南京,某種程度上,也是某種相對體面的答案,也繞過了外國人對中國地理的不熟悉。
我也試著說過,我來自南京這樣的答案。這很為難老外,畢竟在他們的認(rèn)知中,中國的城市就是北京、上海、廣州。一旦我說了南京這樣的答案,他們就有無盡的問題,南京市靠近北京嗎?還是靠近上海啊,還是靠近廣州啊?
我說,靠近上海。
他就會說,哦,在上海的北邊還是南邊還是東邊啊之類的問題。
他們可能補充道,哦,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城市。
有時候,我不想跟一個老外有那么長篇幅的聊天。
我就會說,嗯,我來自上海。
老外通常會回復(fù)道,它是一座摩登的城市,時尚的城市,我很想去那里,或者我去過那里。這一篇就算翻過。
有些時候跟別人說自己是哪個地方的人,取決于你想跟對方在這個問題糾纏多久,或者你是否想跟對面聊天的攀親帶故。
我們已經(jīng)太會了。
我可以假裝擁有任何一個城市,我也可以假裝自己不屬于任何一個城市。
以至于,當(dāng)南京人質(zhì)疑我沒有南京口音的時候,我只能笑著說:我啊,是一世界公民。聽起來好像中氣很足,還帶著些許凡爾賽。實際上,背后是對自己身份認(rèn)同的某種模糊。南京人可能也不會覺得你是南京人,上海人也不會覺得你是上海人,北京人當(dāng)然更不用說,他沒有手靠在耳后,大聲喊著:您哪位!已經(jīng)實屬萬幸。
臨了了,還得跟別人表演一段,許久沒有說過的南京話。
在我的認(rèn)知里,南京是舊時的南京,也是我人格形成的地方。
上海是屬于小布爾喬亞的上海。
北京是厚重的北京,連同它的霧霾都那么厚重。
倫敦是人類文明的聚集地,你在這里可以看到世界各種人民,也可以感受到世界各地的文明,你甚至因為看了英國的各大博物館,而能在腦子里形成一個非常宏大的世界觀。
假裝是對身份認(rèn)同感的解答,這不是一個多么精巧的答案,甚至帶著某種妥協(xié)的意思。是我們生活在這里,保持體面的方式。
上海人總是喊著:親。南京人越親密,打招呼的愛稱越是臟話。倫敦人喜歡問候就喊sweetie(甜心)。北京人開頭就是:您。都市人總是在制造親密,但是又是真的疏離。
南京“大蘿卜”,友好第一,精進有時候第二,講感情。上海,海派文化,創(chuàng)業(yè)的熱土,精英聚集,從名字上都得搞點英文名字。英文中文夾敘夾議。上海白領(lǐng)內(nèi)心里覺得中國的城市配不上我,從來都是面朝黃浦江,內(nèi)心在仰望世界的。英國就是真的多元的全球文化,講平等,講平權(quán),講人種多樣化。
南京和上海的女生就很像,容貌焦慮,身材焦慮,白幼瘦審美,過度整容,女生們總是覺得跟那些精致的都市白領(lǐng)、明星們比起來,還是不夠。她們心心念念,步步為營,不過是為了把蘇北長大的王翠花變成Floria。
被消費主義裹挾,買很多的奢侈品。也未必是真的需要,更像是社交貨幣,是社會認(rèn)同感。
我們要的不是假裝,我們追求的是融入。
倫敦沒有這些body shame(身材羞恥)文化,再丑都是老娘美爆了。但是,倫敦東區(qū)的來自利物浦的country girl(鄉(xiāng)村姑娘),也積極地想把自己的利物浦口音,努力練成做作且標(biāo)準(zhǔn)的倫敦口音。
我去看倫敦的一個展,墻上有這樣的一句話:
人們不會假裝失落,他們假裝開心。
編輯老師問我,我們的書名是叫《假裝擁有這座城》還是《假裝 擁有 這座城》?
我說,這兩個有什么區(qū)別嗎?她說,你看一旦分開,那就有更多的情緒了。我們在書里書寫了假裝,我們在書里也寫有那些城市,我們也在城市中寫了跟這些城市的愛恨情仇,這不只是你的愛恨情仇,也是這個社會,很多年輕人的縮影,這是一個更廣義的社會視角,而不單單是你這個人。
我們的假裝是我們在用力生活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