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 阿爾諾
關(guān)于我們的故事，我了解多少？
我記得妹妹的婚紗，記得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宛如女王般掌控一切的歡愉，記得她在巷子里高喊母親姓名的聲音，扭曲而又尖銳。
夜里，我夢見了她，感受到她的存在。我追逐著一陣遙遠(yuǎn)的回聲，這聲音拖著我下墜，回到了童年時的土地。一片貧瘠的荒野包圍著我們，到處都是嶙峋的石頭，如同一大群水牛。突然，妹妹的聲音消失了，我又一次陷入了夜晚的虛無。我拿起床頭柜上的照片，那是我們一起拍的，我，安吉麗娜，媽媽和爸爸。在爸爸苦澀的目光中，在媽媽美麗的容顏面前，我淺淺微笑。
我記得北風(fēng)呼嘯的寒夜，我和安吉麗娜脫下厚厚的鞋子和襪子，坐在燃燒的火爐前，用手搓著腳烘烤。那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抓住了幸福，這種幸福毫無理由，它似乎完好無損地保存在某個地方，沒什么能夠與之媲美。
我記得科佩蒂諾的石板小巷，那些骯臟而曲折的街道，就連光線都無法滲透。房屋緊緊地挨在一起，早晨女人們可以在窗口互相問候，午餐時可以聞到對面人家肉汁的香氣，床單可以晾曬在兩棟建筑物之間。再往前走，就是茂密的田野、圣櫟樹林、荊棘叢生的土丘。有關(guān)狼群的傳說，還有居住在那片不毛之地的強(qiáng)盜的故事，如同中世紀(jì)的鴟鸮飛來飛去，在人們口中流傳。冬季，它們從門下的縫隙里鉆進(jìn)房屋，仿佛惡魔的笑聲，纏繞著孩子們的腳踝。媽媽在煮蔬菜湯，阿孫塔奶奶把我和安吉麗娜抱在懷里，開始講起故事，故事的聲音如同鎮(zhèn)靜劑、麻醉藥，如同甜美而溫暖的酒精液體，注射進(jìn)我們的皮膚。
安吉麗娜不斷地打斷奶奶平淡的敘述。她對某件事不滿意時就會這樣，冒失的提問，挑釁的表情，舌頭發(fā)出夸張的嘖嘖聲。這一切我都記錄了下來。
現(xiàn)在我依然會想起安吉麗娜，一想到她，我就如鯁在喉。過去時光的回憶和經(jīng)年的悲傷混雜在一起，化成極度痛苦的思念。媽媽在我們的房間里擦拭洋娃娃身上的灰塵，娃娃是用手絹制成的，在眼睛和嘴巴的位置縫上了紐扣。媽媽整理窗簾，換洗床單，拍打枕頭，折疊睡衣，撫去嵌入刷子鬃毛間的頭發(fā)，房間里物品的反光、玻璃、鏡子，倒映出她日漸衰老的容顏。
我遠(yuǎn)遠(yuǎn)地朝妹妹說出最后的話語，聲音細(xì)微到只有自己能夠聽見。我向她投去最后一道目光，看著她死氣沉沉的身體，白皙的手臂，腫脹腐爛的皮膚。我在她的身體上窺探到了屬于她身體的最后的痕跡，腳踝上的劃痕，修剪過的指甲，長而干癟的腳趾。我一直覺得她的腳趾很難看，小趾太細(xì)太長，大腳趾卻又平又粗，一點(diǎn)也不和諧。也許我只是想找到她的缺點(diǎn)，平衡她完美的外表。我盯著她了無生氣的腳，數(shù)著時間。二十二，和她活過的年歲一樣。我的眼中盛滿了淚水，就這樣望著她的身子。一只腳腳背挺直，腳趾僵硬，一動不動，另一只腳則微微扭曲，仿佛經(jīng)歷過什么痛苦。
現(xiàn)在我明白了，我就是為此而留。我要留下來，講述我們所有人的故事。就像阿孫塔奶奶教我的那樣，慢慢地，慢慢地，從開頭講起。哪里是開頭呢？父親問我。
也許他看到了來自遠(yuǎn)方的悲傷。我常常在睡夢中驚醒，夜里，我感受到細(xì)微的喘氣，如同遙遠(yuǎn)的腳步聲、蟾蜍的尖叫聲。我了解她什么呢？我問自己，我又了解我們什么呢？
從流言開始。我回答道。
我要從那里開始，從它潛入我們的生活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