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為當(dāng)代著名散文家梁衡先生的散文合集,分為五部分:閱讀自然、致敬名勝、擁抱生活、品味人生、大情大理。每部分開頭,以一篇入選學(xué)生課本的散文作為首篇,《壺口瀑布》《晉祠》《青山不老》《夏感》《把欄桿拍遍》。又收集了梁衡先生的經(jīng)典名篇,如《心中的桃花源》《泰山:人向天的傾訴》《亂世中的美神》《讀韓愈》《讀柳永》等。亦有近年新作《尋找縫補(bǔ)地球的金釘子》《風(fēng)沙行》《補(bǔ)丁》《吃瓜》等。內(nèi)容全面而深入,不論是寫自然、名勝還是人物與生活,人生與政治,都包含作者獨有的深刻見解和智慧感悟。
第一輯 閱讀自然
壺口瀑布
壺口在晉、陜兩省邊境上,我曾兩次到過那里。
第一次是雨季,臨出發(fā)時有人告誡:“這個時節(jié)看壺口最危險,千萬不要到河灘里去,趕巧上游下雨,一個洪峰下來,根本來不及上岸!惫,車還在半山腰就聽見濤聲隱隱如雷,河谷里霧氣彌漫,我們大著膽子下到灘里,那河就像一鍋正沸著的水。
壺口瀑布不是從高處落下,讓人們仰觀垂空的水幕,而是由平地向更低的溝里躍去,人們只能俯視被急急吸去的水流。那溝已被灌得浪沫橫溢,但上面的水還是一股勁地沖進(jìn)去,沖進(jìn)去……我在霧中想尋找想象中的飛瀑,但水浸溝岸,霧罩亂石,除了撲面而來的水汽、震耳欲聾的濤聲,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只有一個可怕的警覺:突然就要出現(xiàn)一個洪峰將我們吞沒。于是,急慌慌地掃了幾眼,我便匆匆逃離,到了岸上回望那團(tuán)白煙,心還在不住地跳……
第二次,我專選了個枯水季節(jié)。春寒剛過,山還未青,谷底顯得異常開闊。我們從從容容地下到溝底,這時的黃河像是一張極大的石床,上面鋪了一層軟軟的細(xì)沙,踏上去堅實而又松軟。我一直走到河心,原來河心還有一條河,是突然凹下去的一條深溝,當(dāng)?shù)厝私小褒埐邸,槽頭入水處深不可測,這便是“壺口”。
我倚在一塊大石頭上向上游看去,這龍槽頂著寬寬的河面,正好形成一個“丁”字。河水從五百米寬的河道上排排涌來,其勢如千軍萬馬,互相擠著、撞著,推推搡搡,前呼后擁,撞向石壁,排排黃浪霎時碎成堆堆白雪。山是清冷的灰,天是寂寂的藍(lán),宇宙間仿佛只有這水的存在。當(dāng)河水正這般暢暢快快地馳騁著時,突然腳下出現(xiàn)一條四十多米寬的深溝,它們還來不及想一下,便一齊跌了進(jìn)去,更涌、更擠、更急。溝底飛轉(zhuǎn)著一個個漩渦,當(dāng)?shù)厝苏f,曾有一頭黑豬掉進(jìn)去,再漂上來時,渾身的毛竟被拔得一根不剩。我聽了不覺打了個
寒噤。
黃河在這里由寬而窄,由高到低,只見那平坦如席的大水像是被一個無形的大洞吸著,頓然攏成一束,向龍槽里隆隆沖去,先跌在石上,翻個身再跌下去,三跌、四跌,一川大水硬是這樣被跌得粉碎,碎成點,碎成霧。從溝底升起一道彩虹,橫跨龍槽,穿過霧靄,消失在遠(yuǎn)山青色的背景中。
當(dāng)然這么窄的壺口一時容不下這么多的水,于是洪流便向兩邊涌去,沿著龍槽的邊沿轟然而下,平平的,大大的,渾厚莊重如一卷飛毯從空抖落。不,簡直如一卷鋼板出軋,的確有那種凝重,那種猛烈。盡管這樣,壺口還是不能盡收這一川黃浪,于是又有一些各自奪路而走的,乘隙而進(jìn)的,折返迂回的,它們在龍槽兩邊的灘壁上散開來,或鉆石覓縫,汩汩如泉;或淌過石板,潺潺成溪;或被夾在石間,哀哀打旋。還有那順壁掛下的,亮晶晶的如絲如縷……而這一切都隱在濕漉漉的水霧中,罩在七色彩虹中,像一曲交響樂、一幅寫意畫。我突然陷入沉思,眼前這個小小的壺口,怎么一下子集納了海、河、瀑、泉、霧,所有水的形態(tài);兼容了喜、怒、哀、怨、愁,人的各種情感。造物者難道是要在這壺口中濃縮一個世界嗎?
看罷水,我再細(xì)觀腳下的石。這些如鋼似鐵的頑物竟被水鑿得窟窟竅竅,如蜂窩雜陳,更有一些地方被旋出一個個光溜溜的大坑,而整個龍槽就是這樣被水齊齊地切下去,切出一道深溝。人常以柔情比水,但至柔至軟的水一旦被壓迫竟會這樣怒不可遏。原來這柔和之中只有寬厚絕無軟弱,當(dāng)她忍耐到一定程度時就會以力相較,奮力抗?fàn)。?jù)唐《元和郡縣圖志》中所載,當(dāng)年壺口的位置還在這下游一千 五百米處。你看日夜不止,這柔和的水硬將鐵硬的石寸寸地剁去。
黃河博大寬厚,柔中有剛;挾而不服,壓而不彎;不平則呼,遇強(qiáng)則抗;死地必生,勇往直前。像一個人,經(jīng)了許多磨難便有了自己的個性,黃河被兩岸的山、地下的石逼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時,也就鑄成了自己偉大的性格。這偉大只在沖過壺口的一剎那才閃現(xiàn)出來被我們看見。
原載《人民日報》1993年8月23日
2014年入選人教版初中語文課本
長島讀海
想要知道海嗎?先選一個島子住下來,再揀一條小船探出去,你就會有無窮的感受。
八月里在煙臺對面的長島開會,招待所所長是一個很熱情的人,叫林克松,與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只一字之差。一天下午,他說:“我給你弄一條小船,到海里漂一回怎么樣?”第二天吃過早飯,我們驅(qū)車來到了海邊。船工們說風(fēng)太大不敢出海,老林與他們商議了一會兒,還是請我們上了船。他說:“你來了,我們沒有驚動官府,要不然,你今天就享受不上這小船的味道了。”我想今天就冒上一回險。
快艇高高地昂起頭在海面上劃出一道白色的浪溝,海水一望無際,碎波粼粼,碧綠沉沉。片刻,我們就脫離了陸地,成了汪洋中的一片樹葉。這時基本上還風(fēng)平浪靜。大家有說有笑,一會兒就到了廟島。這島因地利之便是一座天然的避風(fēng)港,歷代都十分繁華。
島上有一座古老的海神廟,海神為女性,這里稱海神娘娘,在福建一帶則叫媽祖。媽祖在歷史上確有其人,是福建湄洲的一林姓女子,善航海,又樂善好施,死后被人們奉為海神。宋代時,朝廷封林家女為順濟(jì)夫人,元時封天妃,清時封天后,神就這樣一步步被造成了。這反映了不管是官府還是百姓,都祈求平安。后殿右側(cè)是一陳列室,有各種不同時代、不同類型的船只模型,大多是船民、船商所獻(xiàn)。室后專有一塊空地,供人們祭神時燃放鞭炮之用。人們出海之前總要來這里放一掛鞭炮,是求神也是自慰,地上的炮皮已有寸許厚。我國沿海一帶,直至東南亞,甚至歐美,凡靠海又有華人的地方都有媽祖廟。有人說,如果組織一個媽祖黨,那將是世界上最大的政黨。
廟島的海神廟依山而建,山門上書“顯應(yīng)宮”三個大字,據(jù)說十分靈驗。山門兩側(cè)立哼哈二將,門庭正中則供著一個當(dāng)年甲午海戰(zhàn)時致遠(yuǎn)艦上的大鐵錨。這鐵錨和致遠(yuǎn)艦,還有艦的主人,帶著一個弱國的屈辱和悲憤,以死明志一頭撞進(jìn)敵陣,與敵船同沉海底,半個多世紀(jì)后,它又顯靈于此昭示民族大義。錨重一噸,高二點五米,環(huán)大如拳,根壯如股。海風(fēng)穿山門而過,呼呼有聲,大錨擁鏈而坐,銹跡斑斑,如千年古樹。我手撫大錨,遠(yuǎn)眺山門之外,水天一色,煙波浩渺,遙想當(dāng)年這一帶海域,炮火連天,血染碧波,沉船飲恨,英雄盡節(jié)。再回望山門以內(nèi),哼哈二將本是佛教中守護(hù)廟門的神,因為他們有力便借來護(hù)媽祖廟。這大鐵錨本是海戰(zhàn)的遺物,因為它忠毅剛烈也就入廟為神。人們是將與海有關(guān)的理想幻化為神,寄之于廟。這廟和海真是古往今來一部書,天上人間一池墨。
離開廟島,我們向外海方向駛?cè),海水漸漸變得煩躁不安。這海水本是平整如鏡,如田如野,走著走著,我們像從平原進(jìn)入了丘陵,腳下的“地”也動了起來。海像一面寬大的綠錦緞,正有一個巨人從天的那一頭扯著它抖動,于是層層的大波就連綿不斷地向我們推壓過來?焱Ц影浩痤^,在這幅水緞上急速滑行。
老林說開花為浪,無花為涌。我心中一驚,那年在北戴河趕上涌,軍艦都沒敢出海,今天卻乘著小船來闖海了。離廟島越來越遠(yuǎn),涌也越來越大。船上的人開始還興奮地說笑,現(xiàn)在卻一片寂靜,每個人的手都緊緊地扣著船舷。當(dāng)船沖上波峰時,就像車子沖上了懸崖,船頭本來就是向上昂著的,再經(jīng)波峰一托,就直向天空,不見前路,連心里都是空蕩蕩的了。
我們像一個嬰兒被巨人高高地拋向天空,心中一驚,又被輕輕接住。但也有接不住的時候,船就摔在水上,炸開水花,船體一陣震顫,像要散架。大海的波涌越來越急,我們被推來搡去,像一個剛學(xué)步的小孩在犁溝里蹣跚地行走,又像是一只爬在被單上的小瓢蟲,主人鋪床時不經(jīng)意地輕輕一抖,我們就慌得不知所措。我不知道這海有多深,下面有什么東西在鼓噪;不知道這海有多寬,盡頭有誰在抻動它;不知道天有多高,上面有什么東西在抓吸著海水。
我只祈禱這只半個花生殼大小的小船別讓那只無形的大手捏碎。這時我才感到要想了解自然的偉大莫過于探海了。在陸地上登山,再高再陡的山也是腳踏實地,可停可歇,而且你一旦登上頂峰,就會有一種把它踩在了腳下的自豪。可是在海里呢,你始終是如來佛手心里的一只小猴子,你才感到了人的渺小,你才理解人為什么要在自然之上幻化出一個神,來彌補(bǔ)自己對自然的屈從。
我們就這樣在海上被顛、被抖、被蒸、被煮,騰云駕霧般走了約半個小時。這時海面上出現(xiàn)了一座小山,名龍爪山,峭壁如架如構(gòu),探出水面,巖石呈褐色,層層節(jié)節(jié)如龍爪之鱗。山上被風(fēng)和水洗削得沒有一棵樹或一根草,唯有巨流裹著驚雷一聲聲地炸響在峭壁上。山腳下有石縫中裂,海水急流倒灌,雪白的浪花和陣陣水霧將山纏繞著,看不清它的本來面目。
老林說這山下有一洞名隱仙洞,是八仙所居之地,天好時船可以進(jìn)去,今天是看不成了。我這時才知道,在我國廣泛流傳的八仙過海原來發(fā)生在這里。古代的廟島名沙門島,是專押犯人的地方,犯人如果逃跑,無一不葬身海底。一次有八個人浮海逃回大陸,人們疑為神仙,于是傳為故事,F(xiàn)在我們隨著起伏的海浪,看那在水霧中忽隱忽現(xiàn)的仙山,仿佛已處在人世的邊緣。在海上航行確實最能悟出人生的味道。當(dāng)風(fēng)平浪靜,你“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覺得自己就是仙;當(dāng)狂濤遮天,船翻桅摧,你就成了海底之鬼。人或鬼或仙全在這一瞬間。超乎自然之上為仙,被制于自然之下為鬼,千百年來,人們就在這個夾縫里生存,你看海邊和礁島上有多少海神廟和望夫石。
離開龍爪山,我們破浪來到寶塔礁。這是一塊突出于海中的礁石,有六七層樓高,酷似一座寶塔。海水將礁石沖刷出一道道的橫向凹槽,石塊層層相疊如人工所壘,底座微收,遠(yuǎn)看好像風(fēng)都可以刮倒它,近看卻硬如鋼澆鐵鑄。我看著這座水石相搏產(chǎn)生的杰作,直嘆大自然的偉力。
過去在陸地上看水與石的作品,最多的是溶洞,那鐘乳石是水珠輕輕地落在石上,水中的碳酸鈣慢慢凝結(jié),每萬年才長一毫米,終于在洞中長成了石筍、石樹、石塔、石林?山裉,我看到的是水怎樣將自己柔軟的身子壓縮成一把銼、一把刀,日日夜夜永無休止地加工著一座石山,硬將它刻出一圈圈的凸凸凹凹,分出塔層,磨出花紋,完工后又將塔座多挖進(jìn)一圈,以求其險,在塔尖之上再加一頂,以證其高,又在塔下洗削出一個平臺,以供那些有幸越海而來的人憑吊。
這些都做好之后還不算完,大海又將寶塔后的背景仔細(xì)調(diào)動一番。離塔百多米之遠(yuǎn)是一片壁立的山坳,像一道屏風(fēng)拱衛(wèi)相連,屏面云飛獸走、沙樹田園。屏與塔之間,奇石散布,如誰人的私家花園。我選了一塊有橫斷面的石頭,斜臥其旁,留影一張。石上云紋橫出,水流東西,風(fēng)起林濤,萬壑松聲,若人之思緒起伏不平,難以名狀。
腳下一塊大石斜鋪水面,簡直就是一塊剛洗完正在晾曬的扎染布。粉紅色的石底上現(xiàn)出隱隱的曲線,飄飄落落如春日的柳絲,柳絲間又點撒些黑碎片,畫面溫馨祥和,“燕子聲聲里,相思又一年”。這是任何一個畫家都無法創(chuàng)作出的作品。
大海作畫就是與人工不同,如果我們來畫一張畫,是先有一個稿子,再將顏色一層一層地涂上去,而這海卻是將點、線、色等,在那天崩地裂的一瞬間,統(tǒng)統(tǒng)熔鑄在這個石頭坯子里,然后就用這一汪海水,蘸著鹽,借著風(fēng),一下一下地磨,一遍一遍地洗,這畫就制
成了。
實際上,我們現(xiàn)在看著的這一幅畫仍在創(chuàng)作中!睹赡塞惿窉煸诎屠璨┪镳^里,幾百年還是原樣,而我們再過十年、百年后再來看這幅石畫,不知又將是什么樣子,F(xiàn)代科技發(fā)明了高速攝像機(jī),能將運動場上的快動作分解來看,有誰再來發(fā)明一個超低速攝像機(jī),讓這幅畫的形成過程動起來,拿到美術(shù)院校的課堂上去放,那將是一門絕頂精彩的“自然藝術(shù)”課。
下午看九丈崖。這是北長山島的一段海岸,雖名九丈實則百丈不止。從崖下走一遍可以感受海山相吻、相接、相拼、相搏的氣魄。我們從南面下海,貼著山腳蹭著崖壁走了一圈。右邊是水天相連的大海,海上迎風(fēng)而起的白浪像草原上奔馳的馬群,翻騰著,嘶鳴著,直撲身旁。左邊是冰冷的石壁,犬牙交錯,刀叢劍樹,幾無退路。那浪頭仿佛正是要把人拍扁在這個砧板上,我們就在這樣的夾縫中覓路而行。但是腳下何曾有什么路,只是一些散亂的踏石和在崖上鑿出的石階。行人如履薄冰地探路,一邊又提心吊膽地看著側(cè)面飛來的海浪。老林走在前面,他喊著:“數(shù)一, 二, 三!三個浪頭過后有一個小空當(dāng),快過!”我們就像穿越炮火封鎖線一樣,弓腰塌背,走走停停。盡管非常小心,還是會有浪頭打來,淋一身咸湯。
這時最好的享受就是到懸崖下,仰著脖子去接幾滴從天而降的甘露。原來與海的苦澀成對比,九丈崖頂上不斷飄落下甜甜的水珠。這些從石縫里滲出來的水,如斷線的珍珠,逆著陽光折射出美麗的色彩。我們仰著臉,目光緊追定一顆五色流星,然后一口咬住,在嘴里咂出甜甜的味道。
在仰望懸崖的一霎間,我又突然體會到了山的偉大。它橫空出世,托云踏海,崖壁連綿曲折盡收人間風(fēng)景。半山常有巨石與山體只一線相連,如危樓將傾;山下礁石則亂拋海灘,若敗軍之陣。唯半山腰一條數(shù)米寬的淺紅色石層,依山勢奔突蜿蜒,如海風(fēng)吹來一條彩虹掛在山間。背后的海浪從天邊澎湃而來,在腳下炸出一陣陣的驚雷,山就越發(fā)偉岸,崖就越發(fā)險絕。我轉(zhuǎn)身飽吸一口山海之氣,頓覺生命充盈天地,物我兩忘,神人不分。
原載《中華散文》199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