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之旅施家彰中文詩集序

從1972年第一本個人詩集《楊柳風》（The Willow Wind, 1972）問世，到不久前才與讀者見面的《玻璃星座：新詩與詩選》（The Glass Constellation: New and Collected Poems, 2021），美國詩人施家彰（Arthur Sze）迄今已出版了十二部詩集，其中亦包括他編譯的一本中國詩選《絲龍》（The Silk Dragon, 2001）。此次由譯者史春波編選、翻譯的中文版同名詩集《玻璃星座》精選了施氏各個時期的重要作品，我和Arthur本人也緊密地參與了翻譯過程。

施家彰的詩歌背景通常設定在當代美國，特別是他詳悉的美國西南部，然而他的詩句卻沾染著中國古詩的回音與精確性，這種特征一直延續(xù)到他后期的寫作，銜接起現(xiàn)今充斥我們周身及內心世界的浩繁的生活片段。這些萬花筒般碎裂、矛盾的鏡像真實地映照出了我們的境況，被詩人一針見血的智慧源源不斷地照亮。從瑪雅歷法中的命名到水聲漸強的燒水壺，意識一點點拼湊，詩中的洞見歷久彌新，就像詩人在《自然光》中說的，一阿秒，此處與彼處消散。也正如《百武彗星》的最后一句，記錄碎片的人相信，碎片即完整。這樣的領悟力是深植于東方傳統(tǒng)的，雖然在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之后，類似的感悟越來越頻繁地在西方詩歌中出現(xiàn)。倘若文學沖動的本質是明確地編排、激發(fā)出詩意的多，以尋求抵達交響樂般統(tǒng)一的一，那么，施家彰的詩提供了最接近這一挑戰(zhàn)的答案，尤其當我們縱觀他這幾十年的寫作生涯。將多與一、自我與他者融會貫通，并非東方獨有的魅力，但如此流暢地捕捉到二者間的振幅卻似乎是東方獨具。

詩集《羅盤玫瑰》（Compass Rose, 2014）在早于《玻璃星座：新詩與詩選》七年前的2014年出版，書名來自羅盤上圍繞中心向外分支構成方位角的花冠。水手或航海者對羅盤上表示方位的三十二朵花瓣再熟悉不過了，比如東北微北、西南微西。它剛好成為詩人后期寫作的一個象征，一邊觸及我們抽象或具體的瞬間感知，一邊又從多個場景中轉圜。倘若把這朵玫瑰看成一個曼陀羅，羅盤的意義就更加復雜，也更加不確定了。固定在中心的磁針掃向一個看不見的北方，校準每一個方向。盡管磁針被包圍著方位角的圓圈限制在內，卻朝向圓圈以外無限延伸。

施家彰詩中的場景不可謂涉獵不廣泛都市，鄉(xiāng)野，大漠，海角，西方的，東方的，敘述的，冥思的。具體如他在《大地的弧度》一詩中提到的坐落于威爾士塔夫河上，狄蘭·托馬斯（Dylan Thomas）曾經生活和寫作的船屋。另外還有許多詩篇圍繞他定居多年的圣塔菲展開，親切的當?shù)匾庀笞匀欢�然地融進他的詩歌主題：新墨西哥州常見的動植物，該地的居民、原住民及其歷史，以至山川渠道、四季松柏，和森林里的大火。他的詩王國向來沒有邊界，可以從地下的菌絲蔓延至天上的銀河。

中國古詩的印記如同織機上的緯線，時而隱晦時而清晰地穿插在這本詩集里，但施家彰的詩卻遵循自己的方向，同時從當下生活的內部與外部汲取，抒情而利落的聲音仿若和弦共振，又似光影低回，但本質上是一種美國式的表達。他不僅是陶淵明、李賀、李商隱的繼承者，也是惠特曼、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繼承人。羅盤上那些分隔的方位點代表著我們這個時代，亦是不朽的文學訴求：撿拾起這個豐滿世界上散落的碎片，用心靈將之拼湊成一幅可辨識的地圖。于是，在現(xiàn)代經驗的旋渦之下，這些詩誠實地標記出了我們的位置。對于一般讀者來說，施氏詩歌的復雜性和拒絕解讀的阻力有時會挑戰(zhàn)他們的神經，但卻精準地反映出了21世紀并不那么容易理解和厘清的現(xiàn)實。

施家彰的詩歌藝術還裹挾另一層更為深廣的含義。在無窮的粒子世界和周而復始的人性主題之間，有一種生命的戰(zhàn)栗如同一股融洽的電流，它擦著火光，燭照四方�，F(xiàn)實或意象所激發(fā)的隔閡與共鳴或許遠離著十萬八千里，又或許存在于下一個抬眸的剎那，蘊藏在思維轉變的瞬間，腦中記憶之圖景便不請自來。那豐厚的土壤承載思想與境遇、單獨與多重的張力，釋放出人類經驗最為深沉的自白，頓悟就在門檻的另一邊等候。毫無疑問，這是詩歌給予生命的核心答案，施家彰的后期寫作征服了這一方領土，同時也拒絕效仿。他的詩在后現(xiàn)代遍布縫隙、模棱兩可的景觀里呼吸吐納，訴諸那片內核搖擺不定，帶有一種懸而未決喪失感的荒野。其想象力在混亂的邊緣摩擦，同時向我們拋出一條堅固的救生索作為真實的見證，使我們避免失衡。

無論在哪個年代，最好的詩人總能召喚并揭示出不斷于我們生命內外復活的基本需求與其潛在呼應，它超越我們自身。面對現(xiàn)代社會生活巨大的迷茫，施氏開闊的視野在裂痕上建立起一幅全景圖，高明地化解了那些不協(xié)調的時間碎片，使我們恢復感受、記憶、理解以及存在的知覺。行云流水的句法穿插詞語巧妙的樂感，仿佛一幅細膩織就的繡帷。而這一切僅僅通過語言糾纏的媒介達成，可謂一種成功。對于那些正在經歷當下之撕裂和邊緣化，但頭腦依舊敏銳的讀者來說，它提供的力量不亞于救贖。

喬治·歐康奈爾（George OConne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