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一部散文集, 是香雪文叢之一種。文稿共收錄文章64篇, 其中《歸宿》一篇就是個苦讀勵志的好典型。這些精心挑選出來的細(xì)節(jié)場景與人物言行、神態(tài)變化的細(xì)致描述, 都深藏著時代與人生的歷史真實(shí)碎片。此文從多角度全方位地展示了人性與人情的復(fù)雜表現(xiàn)形式, 揮亳疾書, 淋漓痛快又回味無窮, 催人淚下, 讓讀者過目難忘。
雀 巢
雀是小號飛行物,比不得鶴,比不得其它大型飛鳥。所以雀 的窩巢,當(dāng)然不會像老鷹筑在云間絕崖,也不會像鴉、鷺筑在高 樹之梢。它不需要如此驚人的旅舍,只需一個僅可盈握的避風(fēng)躲
雨之所。它在世間任何荒蕪野外甚至稠人廣眾的邊沿籬落、灌木 叢,就可以建起窩巢,比平地略高一點(diǎn)即可,若是沒有略高之 處,就是結(jié)在草莖之下,也很好。
雀巢很小,卻玲瓏可愛,材料是被歲月和風(fēng)雨遺棄之物。小 的落葉,斷的草莖,枯的細(xì)枝,飛散的蒲公英花、蘆花或別的落 花,只要是雀的小嘴能叼得動,這些大自然的棄物,都能編搭出 精致絕倫的小巢。半圓形的,弦線朝下,截面朝上,迎著星光月 光和連綿的雨、風(fēng)、霜、雪,把飛行后的累、覓食后的倦以及回
家的歡喜,在一片啁啾里卸下,卸到夢幻一般溫暖的巢中,度過 日遷月移的長歲月、短歲月。
結(jié)在小樹上的,一定會是極勤快的雀,那窩巢就像樹上的一 枚果實(shí),色澤斑駁中透出一種沉靜安祥,窩巢和樹就那么渾然一體。懸在小樹上的巢卻容易被大風(fēng)刮跑,不怕自己的家會隨風(fēng)漂 移,只有極勤快的雀兒才會在小樹上安家。結(jié)在墻角、籬落間 的,一定是膽子比較小的雀,它喜歡把家安在常常被人和動物 (如貓、狗) 的視線忽略或無視的地方,它懂得隱藏和不招人眼 目,就是一種保護(hù)。家是永遠(yuǎn)需要安全感的,它的心思竟通著人 心或貓心的世界。把窩結(jié)在草莖間的,一定會是務(wù)實(shí)而且低調(diào)的 雀兒。它們是隨遇而安的一類,很接地氣。窩巢緊貼著細(xì)草如茵 的大地,在春風(fēng)里傳出啾啾,在落花里飛出曲線和詩意。當(dāng)一個 人無意間在野外俯下身子,發(fā)現(xiàn)草叢里那么美麗精巧的雀巢,而 且巢中還埋著三五枚淡黃深綠的雀卵,他一定會驚奇得幾近失語,心里立刻就愛上了這原野和這世界,并小心翼翼地繞過小得不能再小的窩巢,懷著童話一樣的心情。 記起畫家黃永玉題在一只鳥兒下方的話:躺在地上生活,再摔也摔不動哪兒去。雀兒是依照這位大師的話,在地面結(jié)的窩兒,也算是低調(diào)的智慧和生存的智慧了。人的心和雀的心都是踏實(shí)的、妥帖的。
雀喜
見到和聽到雀兒總是歡喜。 在草叢和灌木間跳躍、啁啾,聲音清澈得像流水。
在晨光和露水里,又或許在冰雪覆蓋時,在和風(fēng)或寒雨中, 它們都不會停止那種清澈如水的啁啾,也不會歇住歡快的跳躍飛動。一根小枝丫就夠,一根草尖就夠,一塊小石頭,哪怕是荊棘叢,只要有落腳之處,它們就能唱出來,跳躍飛動起來。它們是精靈一樣的舞者和歌者,在這蕪雜變幻的天地間。它們從不拒絕同類,喜歡三五成群,甚至列成龐大的陣容,飛鳴于灰色冷冽的
云層中,但寒冷的是天和地,溫暖熱烈的是歌聲和翅膀。高空盈耳的都是翅聲和啼聲,那是天籟,又仿佛融通萬物與心靈的樂音。
黎明時喜歡聽雀噪,風(fēng)雨時喜歡見雀躍。它們的歡喜讓人驚奇,讓人心里一振:活著,就要滿心歡喜。
覓食的雀,棲息的雀,飛動的雀,啼唱的雀,人不會知道它 們?yōu)槭裁礆g喜,人的歡喜太少。生命的補(bǔ)給和滋養(yǎng),就是心里有歡喜,雀兒明白,人為什么不明白呢?
雀賞
那么多畫師喜歡畫雀,但總是喜歡畫寒雀或零亂在秋風(fēng)黃葉 間的雀。人格化了的雀,被水墨賦予太多人的悲苦愁悶,但那不是雀的本意。八大山人的筆下,所有的鳥,包括所有的雀,都是孤獨(dú)的、孤高的,它們總停落在某片殘荷之下或某片寒石上,斂伏著小小翅膀,沉默著,白眼朝天,透出一種冷冽,一種悲憤,一種決絕。那不是雀,只是這位國破家亡的天才畫家寫心的象征
物,那苦痛到無以復(fù)加,桀驁到無以復(fù)加的心的鏡像。幾百年過去,這鏡像依然如無堅(jiān)不破的利刃直抵人的心靈。
而徐青藤畫的寒雀,卻是另一種利刃,荒寂無限。這么一個悲愴的人物,對自己狠到以斧自劈,他畫的那種枯蘆老葉間的寒雀,恰如一部流血不流淚的心史,卻豐沛了一部中國畫史。那是
怎樣的雀兒啊,幾筆濃到看不清的濃墨,幾筆淡到無的淡墨,幾根隨意的線條,就把寒冬里的生靈刻畫得那么孤寂。它們是饑寒的,和漂泊無依的,恰似畫家的一顆心。
畫雀不是雀,雀更似雀,人與雀,在他們的水墨里從來是一體的,不分彼此,融合成一種絕后空前的心的影像與情感的象征物,并因此而長生不死。
紙上的雀在蘆叢草葉間不鳴不飛,紙外的雀穿過一天煙景,在大地上留下它的歡喜。
雪落下來,地上印著雀的爪痕,如大地留下的眉批。
花開放了,晴明里響著雀的歡啼。
雀從宣紙和水墨里起飛,落在視野之外。不做世人的伴侶,卻做明月清風(fēng)的伴侶。
朝窗外遠(yuǎn)去的雀影拱一拱手:活著,挺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