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來昆是一個公認的死不了的人。他一出生就被狗叼走了, 又落入雞窩飽受雞啄, 他竟大難不死。九歲時遇上泥石流, 獨自騎著一棵大樹漂了三十里地, 所有人都認為他這次死定了, 他也沒死。憑著天生的聰明和智慧, 他沒怎么念過書, 卻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吹口琴, 寫詩, 演話劇。這樣一個聰明又富有生命力的人, 應該是順風順水的。但是, 正當他準備大展拳腳有一番作為時, 厄運卻找上門來。他承包了果園, 卻一年年沒有收成; 養(yǎng)兔子, 養(yǎng)蝎子, 養(yǎng)土鱉, 沒有一次成功過。他跌倒了爬起來, 屢敗屢戰(zhàn), 在養(yǎng)種驢失敗后, 他終于放棄了向命運的挑戰(zhàn), 最后醉醺醺地被叉死在煤廠的鐵門上, 以一種離奇的死法告別了。一個公認的死不了的人就這樣被艱難的生存重壓壓死了。
這是一個公認的死不了的李來昆如何死掉的故事。
著名作家劉恒經(jīng)典之作,首屆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品。
每個不起眼的小人物,都有驚濤駭浪的故事。
說不盡的劉恒
興 安
認識劉恒快三十年了,作為曾經(jīng)的同事和他小說的責任編輯,我只寫過他一篇文章,還是在二十多年前。有時候特別熟悉的人反而不知道從何寫起,因為一想起往事,各種記憶像開閘的水一樣涌滿眼前,讓人很難落筆。1985年我大學畢業(yè),來到《北京文學》雜志社小說組工作,劉恒也在這里當編輯。那時候他還沒有戒煙,瘦高,經(jīng)常是窩在一只老式的沙發(fā)里看稿子,手里掐著煙頭,嘴里不時噴云吐霧。據(jù)說,那個沙發(fā)老舍、楊沫、汪曾祺、王蒙等前輩作家都坐過,我相信劉恒是沾過他們的仙氣,因為他們都在這里做過文學編輯。
假如劉恒沒成為著名的作家,那他肯定也是個非常優(yōu)秀的文學編輯,不少作家和作品是經(jīng)過他的手而為人所知的。一個編輯幫作者改稿子,并且他的修改能讓作者有所感悟,由此走上一個新的臺階,這樣的編輯才是真正的好編輯。我也是受到過他鼓勵和幫助的一個作者,當時我寫一些小說,經(jīng)常請他看,他每次都非常認真地閱讀。記得我寫過一篇模仿美國后現(xiàn)代作家納博科夫敘述風格的小說《做賊》,其中用了很多解釋性的括號,他覺得這種表達挺有意思,并對標點在括號中的使用與我探討,讓我受益匪淺,后來這篇小說發(fā)表在了《青年文學》上。
20世紀90年代中期,他的兩部小說《黑的雪》《伏羲伏羲》已經(jīng)分別被導演謝飛和張藝謀拍成了電影《本命年》和《菊豆》,短篇小說《狗日的糧食》也獲得了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他已經(jīng)是個很有名的作家和編劇了。我接了一部電視連續(xù)劇的寫作。頭一次寫劇本真是無從下手,我拿著寫好的草稿請他幫忙。第二天,他竟然幫我修改了近半集的戲,有的部分幾乎是他重新寫過。這種言傳身教的幫助讓我對戲劇有了非常深刻的領悟,使我順利完成了這部劇本的寫作。他不僅在工作和寫作上幫過我,并且在生活中也是如此。記得有一次我搬家,他聽說后主動來幫忙。我家里有個衣柜很高,電梯裝不下,只好從樓梯往上一點一點扛,他和我的姐夫一起愣是將衣柜扛到了十二層。后,還是他將樓下剩余的一些小雜物,裝到一個兜子里送上來,替我做了搬家的收尾工作。
或許是從小家境比較貧寒,他養(yǎng)成了非常勤儉的習慣,甚至到了在我看來對自己吝嗇苛刻的程度,不光不亂花錢,兜里也幾乎從不揣錢。當時我們倆經(jīng)常一起騎著自行車下班,經(jīng)過菜市場,他總會從我這里借幾塊錢買菜回家。直到他的小說改編成電影掙了不少稿費后,有一次,我倆像往常一樣騎車回家,突然,他叫住我,說:“今天我請你吃雪糕!蔽?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亩,但是我確實吃到了他買的雪糕,而且是貴的“和路雪”那種。我相信那是我們倆吃得香的一次雪糕,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成名后的他依然是不忘本色,幾乎沒打過出租,即使是參加重要的活動,他也是坐地鐵或者騎著他那輛老舊的“二八”自行車,為此他還經(jīng)歷了一次險情。他與我相約去“文采閣”參加一個文學策劃會,我本想打車過去,可他偏不肯,只好一起騎車前往。中途他感覺車前叉有點不對勁,就找了個修車鋪檢查,修車的嚇了一跳,說:幸虧你來得及時,不然前叉斷了會出人命的,F(xiàn)在想來都有些后怕,如果那天真出了事,我們還會看到他后來給我們貢獻的著名的小說《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以及電影《秋菊打官司》《集結號》和《金陵十三釵》嗎?
在中國文壇混跡這么多年,我也算是一個親歷者。我看過太多作家成名或者當官后的變化,有些嘴臉甚至讓人陌生和躲之不及。劉恒當然也有變化,但是他是變化少的一個。因為我了解他早在寫《狗日的糧食》開始就是一個冷靜的或者說是悲觀的寫作者。他對人的本性之善惡早就有所準備和警惕。而這種冷靜悲哀的世界觀在他的代表作中篇小說《伏羲伏羲》中被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或許在他看來,人性本質是黑暗的、陰冷的,它可能潛存在人類意識的深處,一旦有機會,它就會釋放出來。而短篇小說《拳圣》則是他寫人性惡的極致。相反,他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卻多數(shù)是可愛的,或者是讓人憐惜的,即使是她們的反叛和憤怒,也是源自她們的人性之善。比如《狗日的糧食》中的癭袋,《伏羲伏羲》中的菊豆,還有《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中的李云芳,等等。在現(xiàn)實中也是如此,他對女人充滿了尊重,與女孩子說話,總是態(tài)度謙和,微笑面對,絕不會出口惡俗的玩笑和露骨的言辭。不少讀者因為看了他很多涉及性愛的小說,對他的私生活充滿好奇,也有人向我探聽過這個問題。我告訴他:真正坦然寫性的作家,在個人生活中往往是保守和有節(jié)制的,他把他對性的想象和理解轉化成了藝術,而那些在寫作中不敢坦然面對性的人,在個人生活中,可能往往很難經(jīng)受住誘惑。中國古代梁簡文帝蕭綱的《誡當陽公大心書》有說:“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蔽疑钚胚@個道理。況且對性的理解也分不同的檔次,又如《易經(jīng)》所言:“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所以,我敢說,劉恒是國內少有的沒有緋聞的作家之一,因為他早已參透了性與愛的本質。
1996年,我出任《北京文學》雜志的副主編,他成了北京作家協(xié)會的駐會作家。他的家就在我辦公室的樓上,我經(jīng)常會去他家里聊天。他也會把寫好的小說給我看。當時約他小說的雜志很多,所以,我常以我是他小說的第二個讀者而感到竊喜,因為他的個讀者永遠是他的夫人。他給我稿子的時候總要希望我提些意見,讓我覺得滿意才可拿去發(fā)表。那個時候,很多作家都開始用電腦寫作了,而他始終用傳統(tǒng)的墨水鋼筆寫作,一筆一畫,蠅頭小字,如有修改的地方,他都會重新謄寫一遍,所以他的稿子永遠是干干凈凈,散發(fā)著墨水的香氣。幾年里,我親自當責任編輯發(fā)表了他的三篇小說《天知地知》《拳圣》和《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其中,《天知地知》獲得首屆魯迅文學獎,《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獲得首屆北京市文學藝術獎,并被改編成電視連續(xù)劇,成為當時受老百姓歡迎的電視劇。
2003年,劉恒被推舉為北京作家協(xié)會主席,后又被選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并當了北京政協(xié)委員。他的電影劇本寫作也達到了狀態(tài)。先后寫了電影《云水謠》《集結號》《張思德》《鐵人》《漂亮媽媽》《金陵十三釵》及話劇《窩頭會館》等劇本,獲得過國內和國際的無數(shù)獎項,被譽為“國內成功的電影編劇”。多次與劉恒合作的導演張藝謀對他的評價是:“劉恒是當今中國好、認真的編劇!背闪舜笸,除了創(chuàng)作,事務性的工作也多起來,但是他依然保持低調,保持自己的個人時間與空間。這些年我與他見面的機會并不多,但每次見面我們彼此都非常高興,而且肯定要聊一些家常。一開始我還有些不自然,因為我對發(fā)跡或當了官的人總是敬而遠之。可是他的真實的微笑和熱情的問候打消了我的顧慮。我知道他是個不忘記舊情的人,更不是個用虛假的應付對待朋友的人。我們都老了,他已接近花甲,我也已經(jīng)過了知天命的年齡,我們永遠也不可能回到那個一起騎著自行車吃雪糕的歲月。
去年,他做得讓我感慨的一件事是他倡議并親自主編了“老編輯文叢”,這套書選編了曾在《北京文學》雜志工作過的十一位老編輯的作品,這些人都是他和我當編輯時候的前輩同事和老師,其中六位已經(jīng)離開人世。在序言《夢想者的痕跡》中,劉恒寫道:“作為編輯,躲到鮮花的后面去,躲到掌聲的后面去,躲到一切浮華與喧囂的后面去,是這個職業(yè)與生俱來的宿命,在他們早已是司空見慣的處境了。他們樸素的文字與他們平凡的人生相呼應,一并成了默默的耕耘者的寫照。我期待用心的讀者聚此一閱,對這些文章和文章背后的仁者保持真誠的敬意!弊鳛橐粋編輯出身的作家,他深知編輯的辛苦和寂寞,更牢記了編輯給予他的幫助。他寫道:“我有幸與他們共事多年,并以此為傲。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參與者,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受益者和見證者。他們的勤勉和謙遜,淡泊與寬容,敏銳和通達,以及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不懈勞作,滋養(yǎng)了《北京文學》這塊陣地,滋養(yǎng)了無數(shù)有名或無名的作者與作品,也滋養(yǎng)了我。他們在潮濕的屋子里伏案苦讀的背影,在狹小的辦公室聚首暢議稿件的音容笑貌,至今仍歷歷在目,鄙人將沒齒不忘。我斗膽呼喚讀者來親近這套不起眼的書籍,卻并非出自私利與私情,而是希望有更多的人來領略一種淡淡的仁慈、拙樸、堅韌和夢想,并從中吸收于人生有益的養(yǎng)料。那些深愛文學的人,必定會在前行者的足跡中領悟到職業(yè)的真諦乃至人生的真諦,并像我一樣受益終身!蔽也幌ЧP墨引述他的文字,是因為他的表達也是我的表達。我做了三十年的編輯,也做了差不多三十年的文學評論者,如果在我退休或者死去的時候,有人這樣回憶和評價我和我的工作,我不能說含笑九泉,至少會死而無憾。
回首劉恒與我這么多年的亦師亦友的交情,我感覺他竟然扮演了那么多的角色:編輯、小說家、編劇、作協(xié)領導、政協(xié)委員,當然還有我沒寫到的好父親、好丈夫的角色等等。他的每一個角色都扮演得非常成功,得體、自然、親切、磊落,因為他不需要演技,他是個本色本真的人。而在我的心目中,他永遠是一個兄長,一個可以信賴,讓我受益終身、無法說盡的兄長。
劉 恒,1954年生,北京人。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北京作家協(xié)會主席,北京老舍文學院院長,《北京文學》主編。著有長篇小說《黑的雪》《逍遙頌》《蒼河白日夢》,中篇小說《伏羲伏羲》,短篇小說《狗日的糧食》《小石磨》等。編劇作品有電影《本命年》《菊豆》《秋菊打官司》《云水謠》《集結號》《金陵十三釵》,電視劇《大路朝天》《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少年天子》,話劇《窩頭會館》,歌劇《夏日彩虹》等。獲魯迅文學獎、北京市文學藝術獎、老舍文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金鷹獎編劇獎、飛天獎優(yōu)秀編劇獎、金雞獎編劇獎、華表獎優(yōu)秀編劇獎、第35屆瓦亞多里德國際電影節(jié)金穗獎、第63屆奧斯卡金像獎外語片獎提名等。
去年清明節(jié),我一個人回鄉(xiāng)下掃墓。父親脫不開身,就用廢紙剪了一大堆紙錢兒,讓我?guī)。妻子覺得可笑,把紙錢兒從書包里掏出來,換了蘋果、香蕉和橘子。當然不是祭品,是給我?guī)е飞铣缘。我說何必呢,你不跟著去倒也罷了。我吃了一個蘋果三根香蕉,把紙錢兒塞回去,攥著半個剝好的橘子就上路了。世上有許多讓人喜歡的事情,逛公園、聽音樂、打麻將、吃冰激凌,但掃墓不算,給誰掃墓都不算。開往山區(qū)的長途汽車烏煙瘴氣,吱吱嘎嘎,塞了可能有一百人。它在盤山公路上晃來晃去,給人一種頑強地迫不及待地奔向地獄的感覺。我的祖先在墳墓里向我招手。掃墓變成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了。
這時候有人叫我的小名。多年不聽了,猛一聽倍感庸俗,讓人不好意思答應。也許是叫另外一個人吧,正這么想著,叫我的人已經(jīng)咋咋呼呼地擠到跟前。全車廂的人都在看我們,也許都在看我。小名已經(jīng)夠難聽了,他又叫我作家!他對我蜷在這里表示驚奇,大聲追問為什么不讓轎車送我,仿佛我真有這個資格,只是太艱苦樸素了似的。他那么真誠,我就不認為他的話是多么了不起的侮辱了。這是一位遠房表兄。我們在血緣上有一些久遠的瓜葛?傊,葡萄架上結滿了葡萄,我是其中一顆,他是另外一顆。我壓低了聲音向他問候,他卻加大了嗓門兒,提起我的作品來了。
“那些搞破鞋的事兒是你瞎編的吧?”
我一下子亂了方寸。我們都沒有座位,像兩根胡蘿卜一樣擠在一起,四周一股家禽的味道,車輪顛了幾下,又漾出山羊的味道來了。我不打算往他嘴里吐唾沫,但我必須阻止他的賣弄。扒褲子可以,光屁股不行!我也抬高了嗓音,像粗人一樣嘎嘎笑著,問他張三好嗎,李四好嗎,王五好嗎?我不想讓他喘氣。他說張三發(fā)了大財,李四沒發(fā)財,王五發(fā)了筆小財,可是老婆跟人跑了。表兄喘氣均勻,順利繞了回來,用殷切的目光看著我。
“那個破鞋!你真該寫寫她!”
我是堵不上他的嘴了。一個很饞或很餓的人盯上了一塊肉,誰也別指望阻止他。隨他去吧。我順便問到了一個人,懶洋洋地等著他說點什么,卻聽不到聲音了。我又問,來昆好嗎?表兄瞇著眼,下巴越耷拉越長,二百五一樣瞪著我。
“哪個來昆?”
“李來昆!
“哪個李來昆?”
“槐樹堡的,黑臉兒,凸眼睛!”
“說的誰呀?我也是黑臉兒!
“吹口琴的,想想!”
“嗨!”他拍了一下腦門,“是大昆吧?”
“對,是他。”
“是牽著公驢滿世界找母馬的大昆吧?”
“就是他!
“嗨!”他又拍一下腦門,“我比他白多了!”
“他好嗎?”
“好,好個屁!”
“怎么了?”
“他死啦!”
“嗯?”
“死了好幾年了,你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