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妝間里回蕩著一陣陣尖叫聲，仿佛這只是一場稀松平常的業(yè)余演出。

“天吶，我好像才認(rèn)識你！”—“別跟我說這是你？”—“太驚人了！”—“太棒了，我不知道你還有這樣的一面！”—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這些叫聲簡直要把我逼瘋了，大家對我扮演角色的評價(jià)中透露著懷疑和不滿，這深深地刺痛了我。

“ 好像有哪里不對…… 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什么…… 你演的是誰？”“我不太懂，你本來要演什么？”

聽著這些話語、這番質(zhì)疑，我卻無言以對，這種感覺太糟糕了！

我想呈現(xiàn)一種什么樣的形象呢？我怎么知道？要是我知道的話，我早就告訴他們我演的是什么了。

我衷心祝愿那位化妝師墮入地獄。直到他過來程序化地給我涂上了舞臺金發(fā)女郎般那種蒼白的妝容時，我才覺得自己終于來到了我的秘密人格的正確軌道上。我緩慢地穿上那件舊禮服、戴上假發(fā)、粘上髭須后，我的全身都輕輕地震顫著。要是讓我一個人待在屋子里，遠(yuǎn)離一切讓我分心的事物，我早該知道我身體里的陌生人是誰了。那些喋喋不休的嘈雜聲使我無法深入自己的內(nèi)心，去解開縈繞在我心頭的疑問。

終于，他們都去了舞臺那邊讓托爾佐夫檢查了。我一個人坐在化妝間里，無助地凝視著鏡子里毫無特色的舞臺妝，徹底地投降了。在我心里，我已經(jīng)承認(rèn)自己輸了。我決定不去導(dǎo)演那兒了，我脫下戲服，用放在我面前的一種綠色膏狀物給自己卸妝。我把一只手指伸進(jìn)膏體里，然后在自己的臉上揉搓著。然后……我繼續(xù)揉搓。臉上所有的色彩都暈開了，就像掉進(jìn)水里的水彩顏料。于是，我的臉變得有點(diǎn)綠、有點(diǎn)灰、有點(diǎn)黃，簡直像是從我的戲服上裁下來的。很難分辨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睛，哪里是嘴巴。我又抹了一些在我的胡須上，后連假發(fā)也抹上了。有些發(fā)絲甚至打綹了……然后，我仿佛患上了某種譫妄癥，身體直發(fā)抖，心臟劇烈地跳動。我剃去了眉毛，在臉上隨意搽了些粉，把手背涂成綠色，手掌涂成粉紅色。我把禮服捋直，抻了抻領(lǐng)結(jié)。我迅速而堅(jiān)定地完成了所有動作，因?yàn)檫@回我知道我表演的是誰、應(yīng)該演成什么樣了！

我歪戴著禮帽，這讓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正穿著一條當(dāng)年很時髦但如今已經(jīng)快磨破的闊腿褲。于是，我把腿故意伸到我的腳趾快速劃過褲管時造成的褶皺里。這讓我的腿呈現(xiàn)出一種可笑的姿態(tài)。你注意過有些人的腿有多可笑嗎？我一直很厭惡這種人。這種異常的姿勢讓我看上去變矮了，走路的樣子也和以前不一樣了。不知怎的，我的整個身體都往右傾斜著。我需要的不過是一根拐杖。附近正好有一根，于是我撿了起來，盡管這根拐杖和我心里想的不太一樣。現(xiàn)在，我所缺的只是一支羽毛筆，夾在我的耳朵上或者用牙咬著。我叫劇院的催場替我去找一支。在等待他的時間里，我在屋子里踱來踱去，體會我身體的每個部位，我的鼻子、嘴巴，我的每一條皺紋，要如何安置在恰當(dāng)?shù)牡胤�。我踱著猶猶豫豫、左右搖晃的步子，在屋里轉(zhuǎn)了兩三圈，然后瞥了一眼鏡子，我竟然沒有認(rèn)出我自己。就是這后一瞥，我的內(nèi)心發(fā)生了一種新的轉(zhuǎn)變。

“那就是他！就是他！”我歡呼著，心里的愉悅無以言表，幾乎要令我窒息。要是羽毛筆到了就好了，我立刻就能上臺表演了。

我聽見走廊里傳來了腳步聲。顯然是催場為我取來了羽毛筆。我沖出去見他，結(jié)果在門口撞上了拉赫曼諾夫。

“你可嚇?biāo)牢伊耍　彼�突然發(fā)作，“我親愛的同學(xué)，你到底是誰啊？怎么打扮成這副模樣！這難道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永久的丈夫》？是你嗎—科斯佳？你打算演什么角色？”

“批評家！”我嘶啞著嗓子，用尖利的嗓音回道。

“什么樣的批評家，我的孩子？”拉赫曼諾夫繼續(xù)問我，我無畏而敏銳的眼神讓他有點(diǎn)吃驚。

我像只螞蟥一樣向他靠近。

“什么樣的批評家？”我的反駁帶著明顯的羞辱，“住在科斯佳· 那茲瓦諾夫身體里，專門找茬兒的那種批評家。我也住在這具身體里，就是為了阻止他工作。這是我的樂趣。這就是我存在的意義�！�

我的腔調(diào)無恥又惡心，同時，我還用一種嘲諷的無禮眼神死死盯著拉赫曼諾夫，這讓我自己也頗為吃驚。我語氣里的自信讓他極為惱火，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因此什么也沒說。他非常驚慌。

“那我們走吧�！彼�終于擠出一句話，語氣卻不怎么確定，“其他人早就表演上了�！�

“那我們走吧，既然其他人早就表演上了�！蔽覍W(xué)著他說話，但是身體一動不動，繼續(xù)厚臉皮地盯著我這位慌張的老師。接下來是一陣尷尬的沉默。我們誰也沒有動。顯然，拉赫曼諾夫

希望盡快打破這個局面，可又不知道該怎么辦。他真夠幸運(yùn)的，恰好這時催場帶著羽毛筆跑了過來。我從他手里一把奪過筆，把筆插進(jìn)嘴唇之間。這個動作讓我的嘴唇抿成了一條憤怒的直線。于是，我的嘴巴一邊是削尖的筆頭，另一邊是閃著光的羽毛，這使我的臉顯得更嘲諷了。

“那我們走吧�！崩�赫曼諾夫又說了一遍，這次他的聲音很低沉，幾乎有些畏縮了。

“那我們走吧�！蔽覍W(xué)舌的語氣還是一樣刻薄無恥。

我們一起走上舞臺，拉赫曼諾夫一直不敢看我的臉。一開始，我躲在一個巨大的磚爐后面，這個爐子剛好放在舞臺上作為布景。我時不時地將我的帽子或者側(cè)面探出去。在這期間，托爾佐夫正讓里奧和保羅，也就是貴族和公子哥，進(jìn)行一場較量。他“介紹”他們互相認(rèn)識，兩個人一個勁地說著廢話。鑒于他們各自角色在知識水平上的懸殊，實(shí)在沒有什么可談的。

“那是什么？那是誰？”突然，我聽見托爾佐夫大聲說，“我感覺好像有什么人坐在爐子后面？那家伙到底是誰……我可看見你了，你是誰？……科斯佳？不，不是他�！�

“你是誰？”托爾佐夫直接向我發(fā)問。顯然，他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

“我是批評家�！蔽冶砻髁松矸�，走到舞臺前面。出乎意料的是，在我向前走時我交叉的雙腿首先伸了出去，使我的身體甩到了更右邊一些。我夸張地摘下禮帽，很有禮貌地鞠了個躬。隨后，我退回到椅子上，一部分身體退出了他們的視線，隱入爐子后面；爐子也和衣服一樣褪了色。

“批評家？”托爾佐夫有點(diǎn)兒疑惑。

“沒錯，而且是刻薄的那種�！蔽矣靡环N極為刺耳的聲音解釋，“看見這支羽毛筆了嗎？我嚼過了……在我發(fā)火的時候……就像這樣，先嚼中間，這樣筆就會裂開，就會顫動。”

這時，我發(fā)出了刺耳的吱吱聲，絕不只是放聲大笑，這一點(diǎn)連我自己也相當(dāng)驚訝。我被自己嚇了一跳，這太讓人意外了。顯然，托爾佐夫也有同樣的感受。

“搞什么—”他差點(diǎn)叫起來，接著對我說，“你過來點(diǎn)，到腳燈這兒來�！�

我邁著邪惡的步伐緩慢地移動。

“你是個什么樣的批評家？”托爾佐夫一邊問，一邊想用眼睛看透我，那眼神仿佛他沒有認(rèn)出我一樣，“都批評些什么呢？”

“批評我身邊的人�！蔽矣么潭�的聲音回答他。

“那是誰？”托爾佐夫追問。

“科斯佳�！蔽一氐�。

“你鉆進(jìn)他的皮囊里了嗎？”托爾佐夫總是知道怎么提示我。

“是的！就是這樣�！�

“誰允許你這么干的？”

“他允許的。”

聽到他這么說，我又發(fā)出了尖厲的笑聲，差點(diǎn)讓我喘不上氣。我得努力控制自己才能繼續(xù)說下去：

“他讓我干的。演員都喜歡捧著自己的人，但是批評家……”

另一個人發(fā)出同樣刺耳的竊笑，打斷了我的話。我單膝跪地，好直視托爾佐夫的眼睛。

“你能批評誰？你什么也不是，你就是個笨蛋。”托爾佐夫反駁道。

“笨蛋恰恰才是愛批評的人。”我反擊回去。

“你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會。”托爾佐夫繼續(xù)激怒我。

“什么都不懂的人才總教育別人�！蔽已b腔作勢地坐到地上，挨著腳燈，托爾佐夫就在腳燈上站著。

“你才不是什么批評家呢—你充其量不過是個找茬兒的！你是一條螞蟥！是一只虱子！你咬不死人，只會讓人難受。”

“我會打敗你……一步一步的……不會手下留情的……”我尖刻地說。

“你這個害人精！”托爾佐夫徹底被激怒，終于爆發(fā)了。

“天哪！你怎么能這么說話？”我俯下身靠著腳燈，試圖引起他的注意，“你真沒自控力�！�

“你是個卑鄙的害人精！”托爾佐夫幾乎是在咆哮了。

“好，好，非常好！”我得意地壓住嘲諷的沖動，“你甩不掉螞蟥的。哪里有湖，哪里就有螞蟥……湖里有數(shù)不盡的螞蟥……你甩不掉它們的……也甩不掉我……”

托爾佐夫猶豫了一下，然后突然從腳燈那邊伸出手來，激動地抱住了我。

“干得好，年輕人！”

這時，我意識到臉上滴下來的油彩把他弄臟了，于是我說：

“哎呀，小心別動！現(xiàn)在你可真的甩不掉我了！”

其他人沖上來幫忙清理，而我則因?yàn)閷?dǎo)演給予的肯定沉浸在一陣狂喜之中，以至于雀躍起來。然后，在眾人的掌聲中，我恢復(fù)了正常的走路姿勢，從舞臺上跑了下來。

我轉(zhuǎn)頭看見了托爾佐夫，他手里拿著手帕，已經(jīng)沒有清理染上的油彩了，而是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我，神情中充滿了贊賞。

我從心底感到高興。但這不是那種普通的滿足，而是一種來自創(chuàng)意和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喜悅。

在回家的路上，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又開始重現(xiàn)我創(chuàng)造的角色的神態(tài)和步伐。

到這里還沒有結(jié)束。和房東太太以及其他房客一起吃晚餐時，我也顯得挑剔、尖刻又暴躁，這一點(diǎn)兒也不像我，倒很像那個吹毛求疵的批評家。連房東太太也注意到了。

“你今天是怎么了？”她問我，“怎么這樣傲慢專橫……”

這讓我很開心。

我開心是因?yàn)槲覍W(xué)會了怎么賦予另一種人格生命，意識到入戲是一種怎樣的體驗(yàn)。

對于一個演員而言，這是一筆寶貴的財(cái)富。

洗澡的時候我想起來，當(dāng)我扮演批評家這個角色時，我仍然沒有失去自我。我之所以這么認(rèn)為，是因?yàn)樵谖冶硌莸臅r候，我感到自己親眼見證了自己的蛻變，這讓我格外開心。事實(shí)上，我就是自己的觀眾，同時，我身體的另一部分成了那個找茬兒的、吹毛求疵的怪物。

只是，我能說那個怪物不是我的一部分嗎？我從自己的天性中釋放出了他，好像把自己分成了兩個人，一個繼續(xù)當(dāng)演員，另一個則是他的觀眾。

奇怪的是，這種分裂并沒有阻礙我，反而促進(jìn)了我的創(chuàng)作，它鼓勵著我，給了我極大的前進(jìn)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