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形海鷗（節(jié)選）

六月中我做完了大報告，從那時起我們開始任性地前往遠處。像種子搭上鹿那樣，搭慢車隨意移動和落下。地圖上或近或遠的門泉引人不斷向更遠處走，譬如一條兩側(cè)不少卷簾門上畫著涂鴉的街巷，或是鏡子般水田的那邊有一個孤零零的遺址。我們走過各式各樣的道路，一天大約走上三十公里，參拜樹蔭和白云，從熱鬧的地方走到?jīng)]人的地方，又從沒人的地方走到熱鬧的地方，比直接坐車到一個地方跟前的感受更清晰和能更明白一點兒，諸如山是怎樣隆起的，河水怎樣流淌，人和他們的生活怎樣在大地上聚攏和離散，寺廟、便利店和郵局又何其相似。人頭攢動的市中心商圈、交通樞紐、寺廟、神社和幽寂無人的墓園里，門泉都擠擠挨挨，一視同仁地大量形成于短暫虛浮的生和堅固長久的死之中。

因為一做完報告就出去了，還錯過了十八號的地震。

有天我們在京都清水寺遇到了另一個在玩這個游戲的人，他走得比我們快，我們過了仁王門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我們剛才沿著寺門前商店街一路占領(lǐng)過來的門泉被攻陷了，隨后他漸漸追了上來，不過也陷入了越來越稠密的人流中，像我們一樣只能緩緩向前挪動，我們點開他的游戲檔案，發(fā)現(xiàn)是個紀(jì)錄驚人的玩家，在大殿里，他占領(lǐng)了我們身邊的門泉，這意味著他離我們很近，就在周圍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我們四處張望，想找到他，就像我最初注意到瞬一樣，玩這個游戲的人很好認(rèn)，大殿里太擁擠了，我不想妨礙別的游客，就和瞬來到大殿外稍微空一點兒的懸空平臺上等著，接著就看見了他。果然好認(rèn)，你一看到就知道是他，他外表普通，約莫三十多歲，戴眼鏡，頭發(fā)略蓬亂，穿黑色西裝外套、淡藍色襯衫和淺卡其色長褲，斜背一個單肩小包，左手腕套著裝飲料杯的塑料袋，左臂上還掛著一支透明長柄傘，突然從人群中游離浮出，從我們面前走過，我們小聲說了聲“嗨”，他沒抬頭，徑直向前走去，我看見了他的手機屏幕。我們再次參觀他的檔案 ：在這個游戲里，他步行了兩萬多公里，做了一萬六千個任務(wù)，參加了四十三個任務(wù)日，算他從游戲發(fā)布時就開始玩，四年多，他平均每天走十五六公里，做十個新任務(wù)，參加了舉辦過的所有任務(wù)日活動—像朝圣者一樣在玩這個游戲，也許搭上了生存之外的全部時間和精力。人群中有這樣一位全神貫注于攀登虛空之塔的人，而只有我們發(fā)現(xiàn)了他。

我們到地主神社的時候，看到他已經(jīng)去過上面，從石階走下來。我們?yōu)檫@時隱時現(xiàn)于人群中、全神貫注于攀登虛空之塔的人駐足了片刻。

他走了以后我們也上去了，上面全是人和用于各種良緣祈愿和占卜的大小物件，我覺得有點尷尬，瞬也不感興趣的樣子，我們很快離開了那里。

到了河邊，不自然的感覺就消散了。他問我在想什么，我說我在想我沒有什么想求和想問的。我已經(jīng)遇到特別好的旅伴了，我們很快會分開。

我也記得海明威那些沒打仗的小說，有很多篇都是男的攤牌，說覺得沒勁了，讓女的一個人走了，男的留在樹林里、河邊，自個兒清靜清靜，我能感受到她走的時候他長舒了一口氣，輕松、快樂、不在乎她的死活。真可怕。即便我好像是那個喜歡留在樹林里、河邊，自個兒清靜清靜的人。

“你請我吃鰻魚飯吧�！蔽艺f。

“好啊，為什么忽然想起來�！�

“因為‘我去你留兩個秋’�！�

夏天繁盛而美麗，但會結(jié)束�！扒啻� 18”的車票買了又買，用掉了好幾張。夏天到了最嬌艷的時候，風(fēng)里就能辨認(rèn)出秋天的預(yù)告。桔梗和胡枝子開著花，坐渡輪穿過的淺海灣愈加澄澈，邊緣倒映著葳蕤蓊郁、但其實它這一年的努力已經(jīng)進入尾聲的樹木，獨角仙跌落在地。山里的狐貍快長出新絨毛了吧，真想摸一摸呀，忍不住想。

“人的腦子里會閃過各種念頭，”我說，“只是想了想，沒有打算真的要怎么樣，而且想了以后覺得更不可能，所以也許可以說是不值一提的東西。”但是現(xiàn)在這么安靜，只有海浪嘩嘩響，我覺得說說也無妨。

“很早的時候我就想象你開了一個小公司，做旅游生意，但是不景氣，沒有生意，接待客人用的袋泡茶也快過期，有天接到了客人，結(jié)果是你媽媽帶人來幫襯你。我還想象過，你住在我很小的房子里，整天坐在床上，這也不能怪你，因為我的房間確實放了一張床就沒什么別的地方了。我知道我看你坐在那里，很快就會很煩躁，希望你快走，當(dāng)然我覺得你也不會坐在那里，你看到我的小房子，就知道住不下�！�

他忽然笑著說：“看來你真的蠻喜歡我的。”又說：“你要不要聽聽我想過的？”

“我本來覺得，沒做到的事，就不要說比較好，不然很像騙人�？墒锹犇阏f了，我又覺得說也可以�！�

“我有個語言學(xué)校認(rèn)識的老師，還做勞動力中介，有天我想我也許可以去找他介紹我去長野種生菜，然后把我的學(xué)費給你再上個學(xué)，反正你喜歡上學(xué)�！�

“給你看個東西�！彼�說。

他打開手機，給我看了一枚門泉鑰匙，那是一棵佇立在田間道路中央的山梨木樹，四周是廣闊青翠的生菜地，遠處是山。

“不要太感動，”他說，“別抱希望。”

“我沒有，”我說，“把這個鑰匙給我吧。”

我去參加研討會的夏合宿的時候，正是長野的鄉(xiāng)下?lián)屖丈�菜的季�?jié)，今年生菜長得很多，勞動者們早上四點之前就來到田間，因為帶著露水的生菜又甜又脆，太陽出來以后就會變得遜色，有人把生菜割下來，碼在田壟上，有人裝箱，想要試試自己行不行的實習(xí)生只管搬運，中間八點休息吃了一會兒早飯，到下午一共搬了大約兩百箱。

我將目光投向遠處，感到我們就像浮游生物，藻類，或糖塊，浮沉在時間的河流里，并慢慢溶解其中，我們的此刻正一起溶進山和海，海面上正閃耀著無數(shù)細碎的波光，那些粼粼波光，還有懸崖邊和山澗里的白色水花，時隱時現(xiàn)的青苔，站臺上的鳥叫聲，數(shù)碼投影的水母，鬧市中的卡丁車，來過村莊的海嘯，海嘯還會再來的海岸，一些念頭，水黽或蜉蝣般的一生，比廟宇高得多的樹，每一刻，都被我認(rèn)真而用力地吸納和蓄存在心中，無謂短暫或長久，真實或虛幻，全都真實無比。我望著海的平面，想著這顆地球正在旋轉(zhuǎn)，世界或許正在緩緩傾斜，如果來日我所站立之處變得干涸貧瘠，生活皺縮起來，我也將憑著儲藏在心里的水，像苔蘚一樣活下去，并使我腳下一點石頭化作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