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隨筆系列之一,共16篇,是作家1991-1992年在美國講學(xué)期間寫下的散文,內(nèi)容均為作者在美國的親身經(jīng)歷見聞,題材豐富,涉及面廣,有對美國社會文化現(xiàn)狀的描述,有通過具體事件對美國和日本兩國文化差異進行的分析,有作者在美國生活的各種趣聞軼事,還有作者對自己少年時代、戀愛結(jié)婚、成名前開酒吧謀生以及家庭生活、夫妻關(guān)系的回顧等等!督K究悲哀的外國語(新版)》風(fēng)格一如他的小說,既生動、機智、幽默,又不乏深入的思考,是一本可讀性強的有趣小書。
門外的村上 (譯序) 村上春樹認為他寫小說就好像打開一扇秘門,獨自走進 黑乎乎的門內(nèi)去觀察去體驗去鼓鼓搗搗。因此我們通過小說 看到的村上應(yīng)該說是門內(nèi)的村上,影影綽綽,撲朔迷離。而 現(xiàn)在這本隨筆集,終于讓我們看到了門外的村上。而且要看 門外光天化日下的現(xiàn)實中的村上,也只有翻開他的隨筆。因為 村上一般不接觸出版界以外的媒體,不上電視不上廣播不上講 臺,不接受記者采訪。這一方面是他“怕見生人”的天性所使 然,另一方面是為了保護他個人生活的完整性和“匿名性”。 幸好村上除了寫小說和搞翻譯,還寫了不少隨筆,也幸 好在隨筆中他是個他所欣賞的那種“心不化妝”、“精神上不 化妝”的人,由此使我們得以看到“門外”村上的音容笑貌、 舉手投足,看到不同于小說主人公“我”的“我”,看到他與 常人有異而又無異的喜怒哀樂以及人生旅途中的種種際遇。 在這本隨筆集《終究悲哀的外國語》中,村上坦言自己 高中時代不怎么用功,一味和女孩廝混、泡酒吧、打麻將, 甚至吸煙,補習(xí)了一年才考進早稻田大學(xué)文學(xué)院的戲劇專 業(yè)?忌虾筮是不太用功,找工作面試時被人一口回絕,氣 得他差點兒破口大罵(《“金字塔”景觀》)。他自嘲幾年大學(xué) 生活“惟一的收獲”就是談戀愛得到了現(xiàn)在的夫人陽子(有 人考證說是《挪威的森林》中綠子的原型)。而且他沒畢業(yè) 就結(jié)了婚,婚后東籌西借千辛萬苦開了一間酒吧,像“拉車 的馬”一樣起早貪黑干了七年。每天“一大早就要把一袋子 元蔥細細切碎”,因而練就了一手切元蔥不流淚的絕活(《遠 離卷心菜卷》)。他還詳細談了四十歲以后為保持“男孩”形 象所做的般般努力和由此產(chǎn)生的種種煩惱。他指出“男孩” 形象同年齡無關(guān),但須符合以下三條:(1)穿運動鞋; (2)每月去一次理發(fā)店(不是美容室);(3)不一一自我辯 解。他認為第一條自己絕對符合,一年有三百二十天穿運動 鞋。第三條至少可以做到“不使用文字來為自己辯解”。最 傷腦筋的是第二條——“我的頭發(fā)有點不聽話……一旦失手 就非常麻煩!币淮螐膫惗匾患依戆l(fā)店回來往鏡里一看,“怎 么看都不像我的面孔。原本臉長得就無人欣賞,可又給糟蹋 到如此地步……以后我好長時間都沒情緒外出,刮胡須時盡 量不打量自己的臉!(《穿運動鞋去理發(fā)店》) 當(dāng)然,這本隨筆集是作者九一年至九三年旅居美國期間 寫的,主要篇幅寫的是美國,其中有關(guān)日本和美國的比較讀 來尤其有趣。例如關(guān)于錢,村上說日本人總是把個“錢”字 掛在嘴邊,動不動就有人說“村上君寫暢銷書錢大大的有, 花這點兒算什么”(村上心里罵道純屬瞎操心),而在美國除 了迫不得已的場合人們一般不提錢,這種仿佛視錢為陌生物 的“紳士氛圍”讓他大大舒了口氣(《大學(xué)村snobbism的興 亡》)。再如男女平等問題。在美國常有人問村上的夫人做什 么。村上回答說算是當(dāng)自己的秘書:校閱整理自己的文稿、 接電話、寫回信等等。這樣的回答若在日本十之八九能得到 理解,而美國婦女聽了則滿臉困惑,似乎在說——“哼,千 說萬說,說到底書皮上寫的還不是你一個人的名字!”后來 村上終于明白,原來對方期待的標準答案即美式答案是: “我太太來美國后對流浪漢(homeless)問題發(fā)生興趣每天 在流浪漢供食中心參加服務(wù)活動還每星期去兩次希伯來語學(xué) 習(xí)班準備將來把希伯來文學(xué)介紹到日本去。”(《關(guān)于精力旺 盛的女人們的考察》) 也有對更嚴肅的問題的理性思考。村上去的是美國東部 名校普林斯頓大學(xué)(愛因斯坦曾在此任職)。他發(fā)現(xiàn)該大學(xué) 教員是個相當(dāng)特殊的群體:報紙必看《紐約時報》雜志必訂 《紐約客》小說必讀加西亞·馬爾克斯啤酒必喝進口的汽車 必開灰頭土臉不顯眼的衣服必穿皺皺巴巴半舊不新的。否則 就要被視為異類受到排斥?傊髮W(xué)是不混同于世俗社會的 自成一統(tǒng)我行我素的城堡,大學(xué)教員乃是不為社會潮流所左 右的學(xué)究式知識精英,仍不屈不撓地保持著知識人、學(xué)者特 有的孤高情懷(snobbism)。而相比之下,日本的大學(xué)則更 為平民化、世俗化,大學(xué)老師已同“工薪族”接軌,也就是 說知識分子本應(yīng)有的孤高情懷和使命感在日本已經(jīng)失落。對 此村上頗感困惑,但最終還是希望“世上也應(yīng)該在某個地方 保留一兩處這種游離于俗世之外的天地”,而不喜歡“將階 級性的snobbism的殘存記憶作為‘柏林墻碎片’式的商品 向大眾拆零推銷的流通洪流和信息資本!(《大學(xué)村snob bism的興亡》)此外還有關(guān)于日本和美國的價值觀、環(huán)境保 護、美國的種族歧視、美國知識分子和中產(chǎn)階級的焦慮不安 等問題的深入思考。于是我們得以看到村上春樹的另一側(cè) 面,看到門外活生生的“村上君”。應(yīng)該說,這段美國生活 對村上還是有影響的,他的小說開始明顯帶有社會的投影。 作為書名的《終究悲哀的外國語》是這本隨筆集十六篇 中的一篇。這“悲哀”二字,依作者后記中的解釋,主要不 是指在美國不得不講或講不好外國語即英語的悲哀,而是 “自己如此命中注定似的受困于不具‘自明性’的語言這一狀 況本身所含有的某種類似悲哀的東西”。那么回到母國日本講 日語“悲哀”就沒有了么?回答是否定的。因為縱然使用有 “自明性”的日語也有無法溝通無法自明的時候!盁o論置身 何處,我們的某一部分都是異鄉(xiāng)人(Stranger),我們遲早都將 在若明若暗的地帶被無言的‘自明性’所背叛和拋棄”——我 們的人生之旅將永遠背負這“終究悲哀的外國語”。 林少華 2003年東瀛櫻花時節(jié) 于入間河畔寓所
門外的村上(譯序)
普林斯頓——寫在前面
禁止帶入酸梅干盒飯
大學(xué)村Snobbism的興亡
美國版“團塊世代”
在美國跑步在日本跑步
斯蒂芬·金與郊外惡夢
誰殺死了爵士樂
伯克利歸來路上
黃金分割與豐田·皇冠
關(guān)于精力旺盛的女人們的考察
終究悲哀的外國語
穿運動鞋去理發(fā)店
描繪“卡弗的國家”的羅伯特·阿特曼電影迷宮
遠離卷心菜卷
從布魯克斯兄弟到POWER BOOK
“金字塔”景觀
再見了普林斯頓
《終究悲哀的外國語》后記
大學(xué)村Snobbism的興亡 在日本的時候原則上我不訂報紙那勞什子,但在美國不 知何故竟訂了兩份。一份是叫《特倫頓時報》的地方報紙, 在新澤西州首府特倫頓發(fā)行。普林斯頓到特倫頓開車用不了 二十分鐘,所以我住處周邊發(fā)生的事基本上都給這報紙囊括 了。地方色彩到底也濃,一周有四天頭版頭條是火災(zāi)或交通 事故,無論如何也難以稱之為面向知識分子(借用鄧·克埃 爾的話即“文化精英”)的報紙。不過,一來可以見到令人 啞然的奇妙事件,二來關(guān)于地方瑣事的報道方式也甚為有 趣,來此之后我一直愛不釋手?催@份報紙,可以多少了解 這一帶普通美國人的生活場景,比日本的《朝日》、《讀賣》 什么的生動得多,色彩也豐富得多。說實話,我作為“來自 日本住在普林斯頓的小說家”,曾經(jīng)成為該報第一版頭條新 聞。這東西都可以成為頭版頭條,其他可想而知。普林斯頓 發(fā)行的地方報紙有《普林斯頓通訊》,編輯部就在我家前面, 但它未免過于瑣碎過于地方性了,所以沒訂。但說實話,我 也被這家報紙采訪過。 除了《特倫頓時報》,我另外訂的一份就是有名的《紐 約時報》。不過,每天每日看《NY時報》難免有點兒累, 我就只訂周末即只訂周六周目兩天的。這項制度十分方便, 每到周末就有厚厚一疊周日版活像丟小孩兒似的“通”一聲 丟在門前。上面有書評、電視節(jié)目預(yù)告、娛樂及美術(shù)指南等 等,不一而足。認真讀要花半天工夫!禢Y時報》誠然是 提供堪可信賴的信息的優(yōu)秀報紙,但對于不專搞政治和經(jīng)濟 的人來說,光靠周末版信息量也基本夠用了,不夠部分可以 通過《新聞周刊》和《時代》緊密跟蹤。一般說來——僅僅 是我個人意見——每天都看《NY時報》這種鄭重其事的報 紙的話實在叫人腰酸背痛。 然而據(jù)我所知,普林斯頓大學(xué)方面的人士全部天天訂 《NY時報》,沒有人訂《特倫頓時報》。我說我訂了,他們 全都做出不無愕然的奇妙表情。進一步說沒訂《NY時報》, 他們的表情愈發(fā)奇妙。于是趕緊轉(zhuǎn)換話題。看來,訂閱地方 報紙在普林斯頓大學(xué)村(這說法再合適不過了)不像是怎么 值得欣賞的行為。尤其是只訂《NY時報》周末版而每天看 《特倫頓時報》之類,在這里更被視為相當(dāng)不可思議的生活 態(tài)度。說得極端些,作為姿態(tài)就不Correct(正確)。 與此相似的情形——離開報紙扯得遠點——也表現(xiàn)在啤 酒上。普林斯頓大學(xué)人士似乎十之八九喜歡喝進口啤酒。喜 力、健力士、貝克——喝這些牌子才算是correct。美國啤 酒里邊若喝波士頓的“Samuel Adams”、舊金山的“Anchor Steam”之類,因為不是很一般的牌子,尚屬情有可原,畢 竟波士頓和舊金山是多少有些格調(diào)的地方。學(xué)生們常喝的是 “Rolling Los”,便宜而不無考究的意味。聽說過去東海岸 Kvass(克瓦斯)比較難買到,是“Correct”的,而最近這 邊也很容易到手了,身價似乎隨之一落千丈。日本啤酒作為 存在是少數(shù)派,當(dāng)然是Correct的,但實際喝的人寥寥無幾。 但不管怎樣,喝這類啤酒不至于有問題。 可是,倘若喝什么Budweiser(百威)、Mille(米勒)、 Michelab、Shrech,似乎很多時候人們就要露出詫異的神 色。我也不大喜歡甜津津的美國啤酒,總的說來更中意歐洲 風(fēng)味,但也時常破例喝Bud干啤。覺得它干得不夠勁兒的時 候未嘗沒有,不過客觀說來啤酒相當(dāng)夠味兒,跟壽司也算配 合得來,連著喝也不易喝厭,何況價格便宜,六罐才五百日 元,不壞。不料與一位教授聊天、當(dāng)中隨口說道“美國啤酒當(dāng) 中我較為喜歡Bud干啤,時常喝”,對方便搖頭做出不勝悲 哀的樣子:“我也是密爾沃基出生,承蒙夸獎美國啤酒自是 歡喜。不過么……”往下就含糊其辭了。 總而言之,Bud和Miller這些在電視上吵吵嚷嚷做廣告 的啤酒主要是面向工人階級的,而作為大學(xué)人士、學(xué)究之 徒,則必須喝或最好喝更高雅更講究文人情趣(intellectu al)的啤酒。如此這般,從報紙到啤酒牌子,何為Cotrect 何為不Correct,在這里都有相當(dāng)明確的區(qū)分。 我想日本的大學(xué)社會多少也有這種約定俗成的東西,但 大概還不至于存在如此涇渭分明的制度性傾向。我對于日本 大學(xué)人士的生活固然所知無多,但印象中“大學(xué)人士必須如 此”之類的規(guī)范要比美國模糊。就算有喜歡看《東京體育》 喜歡職業(yè)摔跤喜歡電視里的男女配對節(jié)目喜歡燒酒以至非演 歌不聽的教授,大概也不會成為問題,也許有人會覺得有 點反常,但周圍人不至于因此皺起眉頭,也不至于影響晉升 或社會地位受到威脅。“那個人沒有大學(xué)老師架子,蠻有人 情味兒”——甚至有可能得此評價而受到歡迎。在這個意義 上,或許可以說日本的大學(xué)更為平民化,日本的大學(xué)老師更 接近“工薪族”。而在這個國家(至少在東部有名的大學(xué)), 如果有哪位老師喜歡Budweiser啤酒、是里根迷、通讀了斯 蒂芬‘金、每來客人就把肯尼·羅杰斯的唱片放上去——沒 有實例只是想象——那么周圍勢必沒人搭理他。沒人搭理即 意味著沒人請他作客也沒人上他家作客,亦即被排擠出大學(xué) 社交圈。而這樣一來,現(xiàn)實的情況就是他就很難在大學(xué)生存 下去,除非有作為學(xué)者的絕塵而去的業(yè)績。以這一角度觀 之,我覺得美國這個國家比日本遠為講究階級和身份。 “這就是說,美國的大學(xué)人士在社會上乃是孤立的存 在。”一個美國人告訴我,“他們的存在非常特殊。大學(xué)是與 一般世俗社會截然不同的世界。不妨說,好比大海中的孤 島。唯其如此,他們才必須確立只適用于自身的規(guī)則那樣的 東西來保護自己。如果有人破壞這個規(guī)則,那樣的人必然多 少受到排斥!彼f的是否百分之百正確我無從知曉,但我 認為的確有這樣的成分。 所以,電影方面喜歡歐洲電影和實驗性電影,音樂喜歡 古典或知識性的爵士。車也似乎以不顯眼為Correct,閃閃 發(fā)光的新車在校園停車場幾乎見不到。衣服以盡量不顯新為 上。我猜想他們做了新衣服恐怕先在家穿一個月,天天都 穿,等多少變形了才穿去學(xué)校。英語有句話說是“Keep a low profile”,大意為“什么事都要低姿態(tài)”。普林斯頓的生 活恰恰如此。八十年代的閃閃發(fā)光主義并未波及大學(xué)。 總之有諸多清規(guī)戒律。一開始我稀里糊涂,而在大學(xué)校 園生活久了,這種微妙之處便漸漸了然于心,這個Correct 那個incorrect(不正確)也明白了十之八九。 來這所大學(xué)之前我不清楚此類名堂,家里家外都美滋滋 地喝著Bud干啤,近來則在家里偷偷喝了,出門盡可能喝 Guinness(吉尼斯黑。┖拖擦κ裁吹摹<依餅榱苏写齺砜, 冰箱里總是貯備非美國啤酒?磥懋(dāng)知識分子也真夠折騰人 的——不是跟你開玩笑。 P2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