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沒有記憶的人生根本不是人生。寫給身患失智癥父親的挽歌。
作為一種編輯我們生活的方式,記憶將不同的自我連成一個有機的整體。而當失智癥潛入生活,它會不斷攻擊人類最珍貴的東西奪走記憶和能力,帶走愛,使人進入自我遺忘的世界。作者的父親與失智癥相伴十幾年,最后因治療腿部潰瘍被困醫(yī)院五周后完全失去神志。作為父親的記憶看守人,本書既是作者寫給身患失智癥父親的一曲挽歌,也是將父親永遠留在身邊的一則人生續(xù)寫。
★ 倒計時開始。探究不同失智癥患者不同階段失去的旅程。
今天,大約在每六個80歲以上的老人中就有一個會得失智癥,年齡越大,患病概率越高。除了身患失智癥的父親,作者還采訪了不同年齡、身份的失智癥患者,講述了從處于早期階段的猶豫不決但還能表達自身感受,到變得無憂無慮把自己的孩子當成兄弟姐妹、失去同理心、不能自理、不再給出回應、被 非人化、成了活死人,處于破碎和遺忘狀態(tài)的過程,以及生命的余波死亡、哀悼和善終。
- 痛苦、疲憊和絕望。這個游戲的名字叫崩潰。被隱身的照護者的故事。
在英國,大約有70萬人在照護失智癥患者;其中, 60%至70%的照護者是女性。作為照護者,他們逐漸由配偶、子女變?yōu)樽o工,除了要做到細心的身體照顧,還要成為計時員、記事簿保管員,不時面對大吼大叫或一臉冷漠,能做的就是在無法堅持時繼續(xù)堅持。本書通過采訪不同的照護者,展現(xiàn)了他們努力保持自我的方式。
★ 認可至關重要。怎樣做才是最人道的干預形式。
本書從醫(yī)生、護士的角度探討失智癥患者需要的醫(yī)學支持,從在進行的藝術項目分析藝術對失智癥患者起到的幫助,并延伸探討了荷蘭、丹麥等國先后出現(xiàn)的失智癥村、美國發(fā)起的失智癥友好倡議協(xié)作運動、日本啟用的用來監(jiān)測和照顧失智癥患者的設備……從情感與醫(yī)學角度講述怎樣做才是對失智癥患者最人道的干預形式。
★ 走著走著就走了。每個人都將面對的衰老和死亡課題。
作為一種世紀病,失智癥就在我們身邊,在我們的家庭中,或許也在我們自己的未來,這是對我們每個人的挑戰(zhàn)。此外,從處于破碎和自我遺忘狀態(tài)的失智癥患者身上,我們也會看到曾經(jīng)的自己和未來老年的自己記憶衰退、被無視以及羞恥感。探討失智癥意味著什么,也是在探討我們可以為身邊的人、為未來走向衰老和死亡的我們做些什么。
序 曲
哦,心靈啊,心靈溝壑縱橫,
那墜落的懸崖,
如此駭人,陡峭,深不可測……
父親去世前一年,他和我們一起去瑞典避暑。當時,他已經(jīng)和失智癥(dementia)共同生活了十幾年。他在逐漸消失他的記憶衰退了,語言能力退化了,認知能力也下降了,一切都在離他遠去。整個過程和緩、平穩(wěn),他對此也毫無怨言。但那個假期,他過得很開心。他很愛大自然,置身其中自在不已。他叫得出英國許多鳥類、昆蟲、野花和樹木的名字。我記得小時候他會帶我去家附近的樹林里聽鳥兒們清晨的合唱。站在樹下,沉浸在嘹亮的歌聲里,他會告訴我哪首歌是槲鶇唱的,哪首是烏鶇唱的。至少,我想我記得曾經(jīng)有過這么一幕,但也許這只是我難過時給自己編的故事。
在瑞典的時候,他會去森林里采野蘑菇,參加歡樂的小龍蝦派對。在派對上,他會喝阿夸維特酒。他還會頭戴花環(huán),坐在水彩畫的調色板前,凝視著屋外的草地,盡管他的畫筆從來沒有沾過畫紙。一天晚上,我們帶他去蒸桑拿。他喜歡蒸桑拿,因為這會讓他想起曾經(jīng)在芬蘭度過的美好時光,那時候他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年輕小伙。蒸完桑拿,我們扶著他下湖游泳。那是個美麗而靜謐的夜晚,光線朦朧,樹影婆娑,一片月光灑在湖面上。我還記得那晚的寂靜,只是偶爾響起湖水拍打防波堤的聲音。
父親年老體衰,游了幾米后就開始唱歌。這是一首我從未聽過的歌,而從那之后,我也再沒聽過這首歌。他一邊繞著小圈游泳,一邊放聲歌唱。他似乎非常滿足,甚至可以說很快樂,但同時這也是最孤獨的一幕:仿佛世界上已別無他人,在這晦暗不明的夜晚,在這充盈的寂靜中,只剩他一人,與湖、與樹、與月亮和散落的星星為伴。
自我的邊緣十分柔軟,自我的邊界單薄且充滿空隙。那一刻,我相信父親和世界融為了一體,它滲入他的體內,他則清空自己與之融合。他的自我飽受歲月摧殘和失智癥的折磨,在這仁慈的時刻,他的自我超越語言、意識和恐懼,迷失在紛繁萬物中,融入浩瀚的生命奇跡之中。
或許,這就是三年后的今天我想對自己說的,我試圖理解一種疾病的意義,它有能力摧毀自我,它就像深夜?jié)撊胍蛔谋M畢生精力建造的房子的強盜,肆無忌憚地破壞和劫掠,在破碎的門后竊笑。第二年的2月,父親因下肢潰瘍住院,傷口愈合緩慢。醫(yī)院的探視時間規(guī)定嚴格,后來,他又感染了諾如病毒,病房幾乎被封鎖,這也意味著一連幾天他都孤單一人待在醫(yī)院:沒有人握著他的手;沒有人喊他的名字,告訴他有人愛著他;沒有人幫他與外界保持聯(lián)系。他的下肢潰瘍最終得以治愈,但由于離開了深愛的家,脫離了熟悉的日常生活,被一群陌生人和機器包圍,他很快失去了心智,以及對自我的脆弱控制。關心和護理之間有一條巨大的鴻溝,而我的父親就墜入了這條鴻溝。
最后回到家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骨瘦如柴,形容枯槁,而且口齒不清,無法行動,失去了意識。他再也不能去蒸桑拿,再也不能去森林或湖泊,再也不能戴上花環(huán)。他并非被疾病的微光籠罩,而是深陷愈加濃重的黑暗中。之后的幾個月里,他經(jīng)歷著緩慢的死亡。秋冬交替,寒風凜冽,他還是離開了我們。我不禁回憶起父親最后幾個月的可怕經(jīng)歷:底樓的小房間里,他就那樣躺在病床上等待著,卻什么也等不來,他心愛的鳥兒們仍舊飛落在窗外的鳥食架上;例行公事般的盥洗、喂食和活動身體;醫(yī)生、護士和護工,以及有關疾病和死亡的整套體制做法;明明知道意識在消亡,身體在崩塌,卻什么都做不了。為了避免想起這令人窒息的漫長的終結過程,我將對父親的記憶定格在了瑞典的那個湖中。柔和的暮色中,萬籟俱寂,自我與世界不可思議地融合在一起。
我過去常說,我們是由記憶組成的,可是,當我們失去記憶時,會發(fā)生什么呢?那種情況下,我們是誰呢?如果我們陷入瘋狂,真正的我們又身在何處呢?如果我們喪失心智,我們的人生故事將如何續(xù)寫?即使是在痛苦的生命尾聲,我也從未覺得父親不是他自己,盡管與此同時,我覺得他已經(jīng)失去了自我。他雖已離開,卻仍在;他雖然缺席,卻仍有很強的存在感。在語言和記憶之外,另有某種東西在延續(xù),也許只是某種痕跡,就像河水侵蝕巖石,生活也在他身上留下一條條印記。他仍舊和藹可親,他的過去藏在他的一顰一笑中,藏在他挑起濃密的花白眉毛的動作里。他的過去也藏在我們心里。他可能認不出我們,但我們能認出他。我不知道該用什么詞來形容這種無法磨滅的本質,曾經(jīng),它被稱為靈魂。
文明、控制和安全感在深水之上形成一層殼。在我們所有人的內心深處,都有一種不安意識:我們對自己的控制是多么地不堪一擊,我們對自己的心智和身體的控制是多么地岌岌可危。失智癥各種形式的令人痛苦的失智癥讓我們不禁要問:何為自我?何以為人?
它常被稱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瘟疫,它也是世紀病。
2015年,英國估計有85萬人患有某種形式的失智癥,而未確診的失智癥患者人數(shù)據(jù)說與之相當。隨著人口的老齡化,預計到2021年,這一數(shù)字將會增加至100多萬,到2051年則將達到200萬。而在美國,2017年,估計有550萬人患有失智癥。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數(shù)據(jù)顯示,全世界大約有4700萬人患有失智癥。大約每三秒鐘就有一個人患上失智癥。
人們提起失智癥就好像在談論定時炸彈。事實上,這顆炸彈在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爆炸,只不過是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悄無聲息地炸開來:隱秘的破壞;加惺е前Y的人通常會成為失蹤人口被重視獨立、繁榮、朝氣與成功,厭惡脆弱的社會遺忘和否定。而他們只會提醒我們:我們都會變老,我們都會衰弱,我們最終都會死去。失智癥是我們目前最恐懼的一種疾病。它是痛苦的故事,而與痛苦一樣,它會一直持續(xù)。
這種痛苦從個人蔓延到那些照顧、關心他們的人身上,甚至還會蔓延到他們的社區(qū),乃至整個國家。正如一位醫(yī)生對我說的那樣,失智癥極度不尊重病人、照護者、醫(yī)療保健系統(tǒng)、社會關懷……它無法融入我們創(chuàng)造的社會體系。無論是從對患者本人的影響,還是從對患者周圍的人的影響來看,沒有哪一種疾病能像失智癥這般由其影響定義。它的意義涉及生理、心理、社會、經(jīng)濟、政治和哲學等各個方面。它讓我們付出的代價無法估量,我不是指經(jīng)濟上的代價,盡管這方面的代價巨大。(據(jù)阿爾茨海默病協(xié)會估算,僅在英國,人們?yōu)樗冻龅拇鷥r就高達320億美元,而全世界為其付出的代價高達8180億美元,而且這一數(shù)字一直在穩(wěn)定上升,到2018年預計將達到1萬億美元,遠高于癌癥、中風和心臟病的支出。)我指的是它讓人類自身付出的代價:羞恥、困惑、恐懼、悲傷、內疚和孤獨。它引發(fā)了一系列深刻的道德討論,關于我們所生活的社會、我們所持有的價值觀和生命本身的意義等。
與此同時,我們是第一代真正認真思考這個問題的人。在我小時候,很少見到失智癥患者,這種疾病幾乎不被承認。我的外祖父患有失智癥,我的祖母也得了相同的病。雖然我知道他們得了這種病,但也并沒有什么表示:他們曾經(jīng)是我生活中一抹鮮活的亮色,現(xiàn)在則是自然而然地逐漸被抹去。我或許還曾為他們感到難堪,他們曾經(jīng)是權威人物,現(xiàn)在卻如此無助。這種疾病的病征還讓我感到些許厭惡,我沒想過身患疾病的他們有什么感受,也沒去想象正在上演的是一場怎樣的悲劇,有時候它是以令人厭惡的鬧劇形式登場的。這種疾病是一種恥辱,是羞恥、恐懼和否定的源頭,在緊閉的門后,它無聲蔓延。那個以D開頭的單詞。
現(xiàn)在,我們對失智癥的認知與二三十年前截然不同,全新的認知喚醒了社會、政治和道德責任感。現(xiàn)在,我們可以看見之前隱藏的東西了。20世紀70年代,英國大約有30萬人患有失智癥,他們分散在英國各地。今天,這個數(shù)字已經(jīng)是那時的三倍。在未來25年的時間里,這個數(shù)字將達到170萬左右。而在美國,1999年至2014年的15年,僅阿爾茨海默病導致的死亡率就增加了55%。走進醫(yī)院病房,即使是普通病房,也會發(fā)現(xiàn)幾張或大部分病床上躺著的都是失智癥患者。養(yǎng)老院的情況也與之類似。不妨再看看那些訃告。(當我考慮寫這本書的時候,我試圖列一張所有死于這種疾病的名人名單,但我最終選擇放棄:這樣的名人太多了,而且還在不斷增加。我來不及更新。)看看那些新聞故事,無論是令人振奮的,還是讓你悲傷得號啕大哭的,我?guī)缀跸氩怀稣l與這種疾病沒有過密切聯(lián)系。它就在我們身邊,在我們的家庭中,在我們的基因里,或許也在我們自己的未來。(大約每六個80歲以上的老人中就有一個會得失智癥,年齡越大,患病概率越高。這種情況就像花園里藏著個狙擊手。)即使不是我或你得失智癥,也會是我們深愛著的某個人。
我們不能只是談論他們了現(xiàn)在是我們的問題,應該如何面對這一挑戰(zhàn),成為我們人類集體的問題。在高度重視自主性和能動性的時代,我們迫切需要提出一些問題:我們該為其他人做些什么,我們該為自己做些什么?誰比較重要?為什么一些人似乎沒有另一些人重要?為什么有些人會被忽視、無視、忽略和拋棄?何以為人?何為人的行事方式?我們經(jīng)常脫口而出我們這個詞,它代表著集體、民主和合作。它要求發(fā)出集體的聲音,正如政客們喜歡說的那樣,我們都在同一條船上。在同一條船上嗯,是的,不過,有些人在頭等艙,可以欣賞海景,晚餐時可以來一杯雞尾酒,有些人在底層船艙,還有些人則根本看不見。陽光不會照到他們身上,我們甚至意識不到他們和我們一樣在船上。另外,還有不少人掉進了冰冷的水中,被無盡的黑暗吞沒,而船上的樂隊還在繼續(xù)演奏。
那些我們看不見的人,那些我們不關心的人,那些我們不為之感到心痛的人,那些去世前一直被我們忽視的人……如果我的父親生前是個重要人物,我想在他最需要關懷的時候,可能會受到不同的對待。當然,他是重要人物,但只是對那些認識他、愛他以及與他的生活緊密相連的人而言如此。我們的系統(tǒng)和社會應該珍視每一個生命,這樣,我們就不必為了拯救彼此而強調情感認同。我們都有義務拯救彼此,甚至對我們的仇敵也不例外,因為世界為我們所共同擁有,我們需要分享和傳承。沒有你就沒有我,沒有我們就沒有我。我們最終都要依靠彼此,我們應該對每個人、任何人都持有熱忱的、明確的義務尊重他們不是出于愛,而是出于共同的人性。
……
但是,就像悲傷有不同階段一樣,失智癥也有不同的發(fā)展階段盡管和悲傷一樣,這些發(fā)展階段并沒有那么清晰和穩(wěn)定。對于失智癥的診斷并非一句話了之,而是一個過程的開始,這個過程可能會持續(xù)數(shù)年,甚至數(shù)十年,這個過程中充滿希望、善意、冒險,以及恐懼、悲傷和令人心痛的失去。
這本書展現(xiàn)了那些不同階段的失去的旅程,從最初模糊的病象,發(fā)展到晚期直至生命終結時的失智癥。在病情發(fā)展最嚴重的時期,它似乎是一種對自我的殘酷破壞和對生命意義的啟示。對于失智癥患者和那些深愛著他們的人,這本書提出了一個問題:失智癥究竟意味著什么?這本書探討了最仁慈和最不人道的專業(yè)干預形式,并追問專業(yè)人士能在多大程度上關心我們關心的人,以及個人和家庭必須承擔多少可能壓垮生活的負擔這種情況經(jīng)常發(fā)生。這本書既從外部探索失智癥,也盡可能深入地從內部進行探索。它著眼于關于失智癥的令人不安的新人文發(fā)現(xiàn),我相信,這是一種情感現(xiàn)代主義的形式,有助于我們想象那些難以想象的事物,為本質上無言的事物找到一種語言,將我們引至黑暗的門檻。它聚焦于人們在走向黑暗的旅途中所感受到的悲傷,這些人既包括患有這種令人悲哀的疾病的人,也包括那些關心他們的人。它關注生命的余波:死亡、哀悼和善終。它講述了護士、醫(yī)生、科學家、治療師、哲學家、藝術家的故事,最重要的是,它講述了患有這種疾病的人和陪伴他們的人的故事,后者承受著難以忍受的痛苦,化身前者的看門人、記憶和聲音。失智癥與阿圖·葛文德(Atul Gawande)所說的靈魂的耐力遙相呼應。
我的父親一直是我的向導,他起初精力充沛,而后逐漸衰弱,有時候還會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他也曾是我的靈魂。一直是我的靈魂。
……
我的一個朋友50歲就去世了,在此之前,他已與腦瘤共存了十年。他去世十年后,我仍然經(jīng)常夢到他。他是我的夜間訪客,見到他我總是很高興。我記得我是多么想念他。在最近的幾個夢里,我們一起在跳蹦床。有時候,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死了,但我知道,我們會談起這個話題。有時候,我相信他已經(jīng)復活,他的死是個誤會,只是一場夢,或是超出清醒世界認知的存在。但到目前為止,我從沒夢見過我的父親。他從不來看我。也許,這是因為我完全不相信他已經(jīng)死去。我內心隱約覺得還有第二次機會,這次我可以做得更好,更快看出他身上發(fā)生了什么,阻止它發(fā)生,讓帶他走到生命盡頭的時鐘倒轉。嘿,尼克。他會伸出手跟我打招呼。
我想記住父親患病前的模樣,其實我記得但最常在我腦海中閃過、令我措手不及的畫面,卻是他生命終結前最后幾個月的樣子:我透過窗戶看著他,他倚靠在病床上,凝視著他親手打造的心愛的花園。父親已經(jīng)走了,同時卻仍停留在這里。生活的一部分隨之而去。父親去世后不久,我和一個朋友發(fā)起了一項運動,為失智癥患者爭取更富同情心的醫(yī)院護理服務。當然,我知道,在某種程度上,我想要拯救我的父親,雖然他已無法拯救。因此,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我也意識到,其實我之所以寫出來,一部分原因是為了懺悔,或如法國哲學家雅克·德里達(Jacques Derrida)所言:書寫即是在乞求寬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