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練習》是詩人蔣立波繼《迷霧與索引》《聽力測試》之后最新創(chuàng)作的一本詩集。在這本詩集中,詩人十分敏銳地捕捉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個個熱點、焦點、盲點及斷面,以他精湛的語言技藝加以剖析、闡釋、變形,從而實現(xiàn)對歷史與現(xiàn)實所做出的語言的多次包裹與內(nèi)部消化。詩人嫻熟而富有成效地處理了人在世界上的位置及其精確定位、人在面對宇宙時的迷途之思、人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夾角中產(chǎn)生的暈眩與承受的壓強等主題。憑借獨特的語言肌理和豐富褶皺,他的詩在有效回應歷史與現(xiàn)實的壓力的同時,呈現(xiàn)了當代詩的微妙、歧義、迂回、幽邃和豐富的語言聲帶。
《呼吸練習》是一本兼顧思想性、藝術(shù)性的詩集,具有一定的審美價值與現(xiàn)實意義。對作者來說,詩就是一次次的呼吸練習,他的詩憑借獨特的語言肌理和豐富褶皺,呈現(xiàn)了當代詩的微妙、歧義、迂回、幽邃,較好地貫徹了他所堅持的詩必須回應來自語言內(nèi)部以及歷史與現(xiàn)實的雙重壓力的美學理想。
《呼吸練習》是一本有關(guān)記憶與倫理及其當代呈現(xiàn)的抒情詩集。不同于一般的浪漫抒情與修辭雕琢,作者以嶄新的語言技藝和開闊的審美視野,將童年記憶、家族敘事、土地倫理、現(xiàn)實經(jīng)驗等諸多元素有機融合,在呈現(xiàn)心靈體驗和情感深度的同時,關(guān)注人在時代變化中的處境與際遇。這部詩集在如何處理現(xiàn)實與歷史、語言與世界、本我與大我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方面,體現(xiàn)出了一種珍貴的平衡。
成為漢語的守夜人,或一種釘痕的詩學
以蔣立波晚近的詩寫作為例
夏可君
詩、詩藝,寫詩,從來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與日常的口語化表達,而是根本上的被動經(jīng)驗,不是詩人要去寫詩,即,詩人并非詩歌的主人或主體。如果有著至上的詩藝,詩人不過是讓詩成為主人,讓一個詞、一個句子、一個語象,成為主導,這并非僅僅是詩藝的客觀性,此乃詩藝的至上倫理。
在這個意義上的寫作,導致詩本身成為接受法庭審判的活動,就如同卡夫卡的整個寫作,都等待著被傳喚,等待匕首接近的時刻。痛感已經(jīng)提前抵達,在現(xiàn)代性的詩歌寫作中,這種被動性的傳喚或召喚的責任,在策蘭與雅貝斯,在曼德爾施塔姆與布羅茨基那里,并不缺乏。但在漢語詩歌中,除了北島早期寫作中偶爾顯露,進入身體口語化與個體戲劇化寫作的當代漢詩,似乎就喪失了此品格;但所幸我們再次聽到了這個被傳喚的召喚,這就是詩人蔣立波的詩作。
詩人甚至認為,他不得不忍受每一行詩對他提出的指控,如同忍受生活每天的逼供和審訊。在當代漢語詩歌里,從來沒有一位詩人,如同蔣立波,以如此明確的姿態(tài),讓詩行成為主體,成為主導,在接受詩行的傳喚中,詩人自己被帶入詩藝審判的法庭上,接受審判。這是當代漢語詩歌中罕見的場景與時刻:詩無非證實了詩的無效,詩寫作不過是一次戴罪之身的反綁。我沒有見過漢語詩人中有人能如此具有自否定的判定,它不是過去年代的自我歸罪,而是來自詩性的判決,并且來自更為極端的判定。寫詩,詩寫作,無非是證實詩自身的無效,而且是把自己之為戴罪自身,加以一次自我的反綁,不是解脫,因為不可能通過詩歌來解除捆綁,而是要再一次地負荊請罪。
還有更為徹底的見證,請再一次聆聽:詩無非證實詩的無效,如咽拭子提取喉頭爆破音!中國當代漢詩的成熟,來自徹底地反省,在詩句的合法正當性與強力動作的一般化之間,發(fā)生了從未有過的共鳴。在嚴酷的現(xiàn)實面前,在肯定無效的寫作之后,詩歌何為?從哪里再次發(fā)出聲音?也許不得不帶著喑啞與嘶啞,語詞徹底喪失了其透明性,而只能成為一種如同墓碑上的錯別字,被時間風化后,變得含糊不清了。
讀到蔣立波的詩作,一種逼人的凜冽氣質(zhì),反而讓詩作本身獲得了從未有過的威嚴,這與其他詩人是如此的不同。這是因為立波充分認識到,詩寫作之為詩藝,不是他要去寫詩,而是要讓詩成為一個獨特的對象,不,詩不是對象與客體,而是一個主體,一個審視自己的絕對他者,一個獨立的他者。這當然與信仰相關(guān),也與列維納斯討論策蘭寫作時的思考方向一致,如此來自他者之優(yōu)先性的寫作,當然也具有某種來自唯一神論的超越要求。
詩人不再是寫作的主體,詩行與詩句才是主體,詩人的主體身份,要么因為殘酷的現(xiàn)實變得可疑,要么是貧乏的經(jīng)驗根本不可能孕育真實的詩歌,要么是被暴力污染的語詞已經(jīng)無力承擔詩歌的本體。因此,詩人必須讓寫下的詩行來審視自己;同時,也讓這些詩行自我審查。這是雙重的審視!盡管詩行成了主體,但總體的審判場景,也把詩行本身置于被審判的行列,這也意味著沒有什么可以逃避追責,由此確立了詩性正義的法庭,詩藝本質(zhì)的法庭。
此詩藝的本質(zhì),立波喜歡用本質(zhì)這個詞,卻并非本質(zhì)主義的獨斷,而是一種深入骨子里的反思性。本質(zhì)的詩藝法庭,看似以詩行作為審判者,但其實并非看上去那么簡單,就如同作為他同鄉(xiāng)人的余華,其早期的小說受到卡夫卡的影響,所以常出現(xiàn)醫(yī)生與法庭的雙重場景。立波的詩寫作,為當代漢語詩歌確立了一座本質(zhì)的法庭,要讓進入詩藝的所有表達,都接受本質(zhì)的判決。詩藝的本質(zhì)在于讓詩人成為詩的人質(zhì),這就意味著,詩人必須把自己的性命抵押給詩,詩寫作就成為一種酷烈的考驗了。我不知道有多少詩人愿意接受此考驗,當然也沒有多少詩人可以通過此懸頭的考試。
漢語喪失了其本質(zhì)的詩意,也是因為漢語的語詞陷入了空轉(zhuǎn),一切都在空轉(zhuǎn),印刷機也在空轉(zhuǎn),一切都被編入到虛無之梭的空轉(zhuǎn)之中。其根本的原因,在詩人看來,乃是因為《本質(zhì)之書》尚未寫成。漢詩寫作難道不就是要停止那些無數(shù)喪失了本質(zhì)性的寫作活動嗎?對于本質(zhì)的尋求,乃是立波試圖讓詩回到它本真的狀態(tài),由此首先就必須從語詞的虛無空轉(zhuǎn)中擺脫出來,不是急于說話,而是不由自主地舌頭打結(jié),或者把語詞變成《Y形魚刺》一詩指明的形態(tài)學一般:一個個詞,一行行詩句,乃是陷入黏膜中的魚刺,成為無法拔出的異物。語詞與詩行,要有閱讀的刺痛,如同古老的咒語或懲罰,因為這代表著一種不能輕易軟化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