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我在田野上細細地品嘗過光的滋味
一
一個孤立的字母是沒有意義的,只因字母與字母組合才有了詞匯,有了句子和華美的文章,進而生成了無窮的意義。
人也一樣,只有當我與你發(fā)生了切實的聯(lián)系,只有于快樂的人群與世道當中安然行走,如同一尾魚從大海中游過,孤立的虛空、屬世的憂傷才有望被徹底消解,生命中的種種暗昧與模糊,則漸次顯現(xiàn)出了它自身的澄明品質(zhì),獲得了真實的莊嚴。我知道,那里面常常會有一種光明的記憶。
生命,既像是我們世世代代的同舟共濟,也像是于光明海上航行之際,有了光明島上的相聚與歡歌。自然,這也正是我們?nèi)松饬x涌現(xiàn)之契機。
詩人泰戈爾說:日復(fù)一日,你使我更加配得上你主動賜予的樸素而偉大的贈禮這天空、這光明、這軀體、這生命與心靈。借此種種,你把我從眾多危險的欲望當中拯救出來。
我們行走在人世上,與眾人在各個時代相晤面,攜帶著各自一言難盡的命運與肉身,卻又可以意氣風發(fā)、義無反顧地前行,乃在于借此而品嘗到了自己的真生命,品嘗到了真實與意義的不斷涌現(xiàn)、不斷生成,品嘗著光明海與光明島的無盡芬芳。
確實,我對光與天空是敏感的。小時候,曾有一段較長的時光,是在鄉(xiāng)村度過,那是光的曠野,一到某些時日,天邊就掛滿了異彩。這些色彩不僅在天上運行,而且會在幼小而敏感的心上盡情涂抹,呈現(xiàn)出種種華美的景象。
我在田野上細細地品嘗過光的滋味,聽聞過光的秘密耳語。但那全是一個人的世界,空曠無邊,人沐浴在這樣肆無忌憚的光中,吻著眼睛,吻著心扉。于是,這些光就開始爬滿了童年的歲月,爬滿實實在在的心靈,重重疊疊,也自然爬進了一個個夢境、一個個色彩舞動的夢的鄉(xiāng)野。
二
但是,人不但在空間里面行走,更是在時間里面行步。這一切,隨著歲時的流動,畢竟都已久違,所以,我特別懷念那樣澄明的光色與天空。于是,也就在后來的歲月當中,很容易就記住了曾經(jīng)幾次與光明猝不及防的遇見,以及因遇見而產(chǎn)生的意外驚喜:
第一次是在英國的伯明翰。彼時,甫抵此城不久,我住在城郊一座舊式國際宿舍的閣樓里面。時當午后,我是直接被光打醒的,眼目睜開,欣喜異常光明,哦,我的光明,普照大地的光明,這吻著眼目的光明,這沁入肺腑的光明!
彼時,我明明觀察過早晨的天空,那時陰霾重重,而且不時還夾雜著一些細雨,并沒發(fā)覺有什么特殊的魅惑之力?墒,絕對沒有想到伯明翰的午后,居然會有這般明亮的時刻,光從窗外涌進了我的屋子一個奇異無比的光的海洋在天上躍動,又在我的眼前彌漫舒展。我不知道它展開的速度,因為那時我尚在睡寐當中。我當然熟悉這樣的光,它是從我童年的歲月里轉(zhuǎn)移過來的。我不禁吟唱起這樣美好的詩句:
哦,親愛的,光明在我生命的中心跳起舞來了:親愛的,那光明正在彈撥我愛的琴弦。天開了,風兒狂奔,朗朗笑聲響徹大地。蝴蝶在光的海洋上,展開了它的翼帆。百合,還有茉莉,它們在光的浪尖上起伏、翻滾。親愛的,這四射的光輝,它在每一朵高天的云彩上散映成金,撒下了慷慨無量的珠寶。
第二次則是在印度。我住在喜馬拉雅山南麓群山中部的一座道院里面,那里有著終年不化的積雪,有奇妙的群花,大氣干凈,光就從這樣的天空中,直接灑落了下來,有時候簡直像固體一樣,明亮、透徹而有力量。無比潔凈的光,就這樣灑在了無盡的虛空之中,自由落下,那些落在樹葉間,自樹的縫隙間透過的光,便如清新的呼吸,又碎成了碎金碎銀,熠熠生輝。
一天之內(nèi),因光線的變化,常常有無數(shù)層次的色彩呈現(xiàn),因為太陽與月亮隨時都在為它服務(wù)。早上或呈銀色,中午可能是金色,而傍晚則很有可能會是紅色夾帶著暮色;在喜馬拉雅山的夜晚,人們更是可以靜靜地欣賞到星月爭輝的世外奇景。所以,喜馬拉雅山,它是神圣的光明的山,其地是光明之地。
印度的漫游者斯瓦米·羅摩曾在《大師在喜馬拉雅山》一書中說道,在喜馬拉雅山的上面,黎明和黃昏,不僅僅是指地球自轉(zhuǎn)所形成的那些時刻,它還包含著更深沉的意義。于是,這便與人類的覺性、覺醒的程度有了神秘的聯(lián)系。
第三次就是在最近。在千島湖的湖邊,日暮時分,我常常默坐,卻被無比澄明的光觸及,我走到了陽臺,一眼望去,心中立時起了一陣無端由的生世之悵惘。
古人曾在《詩經(jīng)·小雅》中留下一句憂心如酲,大概描述的即是如我此般之心境:似醉非醉的生命中,存有某種恍惚感,如同月色之微曛與半開的花,在尋求與你之間的心心相印。求美即得美,欲醉而入醉,剎那永恒,端是無憾。
此湖區(qū)的這種光,亦如喜馬拉雅山中一樣,是無比地美滿而罕見,它溫和、香甜,滋味醇厚。極目處,水天蒼茫,湖面上,則如同金沙鋪就的圣道,遠處的小島微微拱起了黝黑的脊背;在奇異的光色中,天風吹拂,天氣浩蕩,我在這個湖邊沉思,故我也就被微曛的光色與天空醉倒。
這些光明的記憶,時空或有不同,但光明的品質(zhì)是一樣的,那種天空、天色之明亮,只要是光芒下照,便能沁入心脾,或午后,或黃昏,或經(jīng)雨水之洗滌,或在高空自在地閃耀,皆是溫煦如初。尤其是我曾于白雪的家園尋覓過此塵世間的光明天色,澄明與潔凈,如同圣者的面容、圣者的心扉,種種猝不及防的相遇,皆令人沉默無語,似遭電擊,心空萬象。
三
我們在人間的塵土中久久生息,一翼輕薄,而終漸次積塵成垢,此后而又漸次淡忘初心,故種種的相逢,實屬久違如夢中相晤,是故家的相期與相許,亦是微妙的超世間提醒。隨后,我們在人世間一路行來,峰回路轉(zhuǎn),時間的風恒然吹動,時日如流。而明亮卻可以繼續(xù)在人間擴展:明亮的大海,明亮的島嶼與草木,明亮的溪水與高天,明亮的喜馬拉雅山,等等最后,就是世上那些明亮的心靈。
試想,在生命無窮盡的旅途當中,長亭短亭,誰沒有遇上過黑夜?那些偶像的潰敗,那些心靈的低谷,那些時代的種種沉淪和迷惘的兆象,誰沒有遇上過?當繁花過后的凋零之殘局,誰不曾遭遇過疼痛?此際,需要的必是無畏的生命與信心。如果沒有信心,如果沒有明亮的生命之底色,人們的盼望和滿滿的愛意緣何而生?對于未曾尋著信心的人們而言,隱藏的神,如同遠方的一個暗夜。處于不同境界之中的人,其所經(jīng)驗到的也必定不一樣。
說白了,光和暗的差別,其實就是得與未得,出走與回歸的差別。于是,靈魂也就需要經(jīng)歷種種的暗夜感官的暗夜,心靈的暗夜,未知遠方的暗夜!都s翰福音》中有云:有一位站在你們中間,是你們不認識的。那隱藏的,需要被揭示;那閉合的,需要被打開;那尋找者,需要路途的指引直至尋著,然后以一己微弱的心靈之火,融入了龐大無匹的光明的海洋,自己也成了光,光本身。
于是,生命就構(gòu)成了一種自家彈唱的旋律,譜成了自在流淌的神奇音樂。這是古往今來的圣者給我個人的啟示,也應(yīng)該是所有文明世界當中,那些學識淵博、胸次浩蕩的人心給吾人之最珍貴的啟迪。
詩人泰戈爾說:我知道,我只有作為歌者,才能靠近你。信仰的明亮和內(nèi)在的光,一旦接通而得以敞開,生世的苦惱便一掃而空,而無盡的生命之歡唱,就宛如不可阻擋的洪流,遍及一切的存有。
我自己便是受了這些光明的恩賜與感動,曾在自己的日記里邊寫道:我在風景如畫,水聲鳴唱,鳥雀怡然的不同自然地域,又在文明世界的美麗校園里面,光明在干凈的天上穿行著,我就此而打開了塵世的音樂,收獲滿滿的祝福!
我愿意在中國人的流水哲學當中,枕水而眠,樂以忘憂。而心思如果歇在了這上面,那就是水融入了水的神奇滋味,如同河伯遇見大海,恍惚中,小我就找不見了。
還是這個泰戈爾,他在詩集當中說:
在光明逝去之前,讓我進到沉靜的山谷里去吧。在那里,一生的收獲,將會成熟為黃金一般的智慧。
他還說:我夢見一顆星,一個光明的島嶼,我將在那里出生。在它活潑潑的閑暇深處,我的生命將成熟它的事業(yè),像陽光下的無盡稻田。
多少年過去了,我們還在接受光明海與光明島上的無數(shù)傳說,無數(shù)遇見,以及這些傳說與遇見所給出的豐厚饋贈,教人一念之下,心中生出了大感動。
四
此書是我無意當中的一個收獲,其主要文字大體皆于廣州的《瑜伽》雜志刊出,因文字短小,筆調(diào)用情,全然不類我自己的那些學術(shù)文章。那些文章是不自在的,而我需要自在,寫一些學術(shù)規(guī)制所不容,不討喜的文章,所以,不免有這些小小的文字出來。我記得許多的朋友尤其是瑜伽界的一些朋友,卻是因為這些文字而認識了吾人內(nèi)心之所思與所想。居然也應(yīng)了古語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慢慢也顯現(xiàn)出了它的此種面容,我相信有人讀著讀著,是有會心一笑的快意歡暢的愉悅罷。
如今編成一集,應(yīng)一位兄長之提示,就叫作《與世界有一場深入的遇見》。
如是云云,亦算是交代一過。此記。
聞中
戊戌年仲夏于千島湖岸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