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記
尋古,讓我們離智者的世界更近
強 雯
十幾年前,我在一個朋友家里看見滿地滿墻扎堆放置 的古代陶俑、瓦當、古磚、青銅器、瓷器,感到很震驚,有如進入了墓葬之中。他隨便挑了幾個說唱俑出來,解說 其時代、形態(tài)優(yōu)劣、風格流變等,有鼻子有眼。他還時常買一些文物鑒賞、國寶鑒賞的磚頭書,并批駁其中的錯漏和誤判。作為一個民間常人,質(zhì)疑專家鑒賞,他說得有理有據(jù),絕不盲從。他還時常跑陜西、山西、江西的區(qū)縣、鄉(xiāng)鎮(zhèn),稱那里有好朋友,可以互易古玩。他說的話和做過的事,也為我鋪陳了從個人視角出發(fā)的訪古之路。我買來各種墓葬文獻,訂閱《考古》《文物》等期刊,又向考古界朋友索要文物年刊等,查找資料,并開始熱情地始于足下,有目標地進入四川、重慶、陜西、山西、湖北等地博物館觀摩文物、做筆記、寫心得。陶俑、瓷枕、青銅尊、青銅爵、香爐、堆塑罐、碑刻……在我眼前不再是無關(guān)之物,它們是資治通鑒的另一個渠道。
其實這些都是種子。
后來,我以這位引路人為原型寫了一篇小說,發(fā)表在 2016 年第 9 期的《人民文學》上,叫《石燕》。那篇小說的背景地放在了三峽巫山。20 世紀八九十年代,是三峽文物出土的繁盛時期,三峽熱在那個時代達到高潮,民間故事斑斕蕪雜,那時候有很多人去三峽巫山一帶撿漏,市場經(jīng)濟的觸角在這里生長,也有不少煙火人生,得意、失落、彷徨……賈樟柯導演的電影《三峽好人》,就是那時的真實寫照。但我所呈現(xiàn)的是這些當?shù)厝伺c文物的故事,互相糾纏,互為命運。由此,我也洞見了考古博物與文學敘述的互融與邊界開拓。
我喜歡尋古訪古,其間所需要的求證、辨析、推理,讓人獲得了更為豐富多元的文明之美、思辨之美。
后來,我將目光放在了更小一級別的地市級、縣級文保單位和博物館,在殘碑、石刻上追尋鄉(xiāng)野中被人忽略的精品?吹枚嗔,便能在腦海中連貫起一些天南地北的文物,發(fā)現(xiàn)其中縱橫交織的中華文明史。
比如在重回著名景點樂山大佛,走到了離大佛幾千米開外的麻浩崖墓,看見了石棺上的女媧伏羲交尾像。在重慶三峽庫區(qū)也出土了不少這種石棺畫像,這種審美大膽狂野,卻沒有人去點破,在教條版本里僅僅用為了繁衍一筆帶過。死了都要愛,可不就是說的他們嗎?生前對性愛三緘其口,死后卻大張旗鼓,這種矛盾體現(xiàn)了地方文化的復雜,中華文明以含蓄著稱,男歡女愛的事情只說行周公之禮;但在坊間棺材上,這樣明確的性暗示,讓人跌破眼鏡。我覺得這是一個被忽略的點,于是就寫了一篇古跡之《死了都要愛》。
又比如我在多個博物館里看到了裝靈魂的容器,這種古人用以安放靈魂的墓葬品,造型繁復,十分講究,在瓶蓋上有的搭建戲臺,有的是取自民間故事,不一而足。這些稀奇玩意兒,一點點在我腦海里前呼后應(yīng)起來,F(xiàn)代人總說用靈魂去愛用靈魂去寫作用靈魂去旅行,如此造句顯現(xiàn)出一種全身心的投入感,心無旁騖,還特別有情懷,F(xiàn)代人以為自己很浪漫,比古人聰明,但對古代文明了解到一定程度后,才會懂得,古人在某些方面是強過現(xiàn)代人的。靈魂居所實則是古人身體力行之事,有文物作為實證。這也是考古成果帶來的最大的文明推理之明證。
靈魂式并不是新鮮事。古人早就用靈魂在干大事了。
古人可不玩虛的。作為靈魂居所的堆塑罐西漢時就出現(xiàn),三國時期更是五花八門,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浙江省博物館、景德鎮(zhèn)陶瓷博物館、南京博物院都有陳列,雖然不多,但這些棲息著靈魂的容器看得多了,腦
子里自然就把當?shù)毓糯说撵`魂梳理出來。
這就是逛博物館的樂趣。有點類似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的快感。
因為時間限制,看博物館、走訪古跡的時間都是碎片化的,大部分時候是周末,有時是利用出差的間隙。
大型博物館如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四川博物院、山西博物院、內(nèi)蒙古博物院,精品繁多,在常設(shè)展館中,都能讓人一看再看,臨展時不多,得抓緊時間去看。而周邊的小博物館也有精品,比如瀘州的瀘縣宋代石刻博物館、遂寧的中國宋瓷博物館、四川的自貢恐龍博物館、重慶的永川博物館、忠州博物館、銅梁博物館等,他們有一些是因地制宜,在考古發(fā)掘之地建立的博物館,有時連土灰都還是新鮮的呢!這大大小小的博物館藏品豐富、歷史浩然,徘徊于那片古物之中,讓人有一種沉浸式的迷戀。
因為在重慶主城工作居住,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以下簡稱三峽博物館)便是我常去的地方,常看常新。這個地方經(jīng)常被外地游客作為重慶的網(wǎng)紅打卡地,大多逛了一圈就離開了,但實際上此處的古物,須得多看,才會有印象、有心得。
我已經(jīng)忘記自己第一次看是哪年,后來對某個文物有了特別的興趣,又專門去看,印象更深。比如專門去看青銅器、德化窯、搖錢樹、牛文化、鼠文化系列,孔子說的溫故而知新,便慢慢滲透出來,離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三千米的地方,有重慶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它的前身是重慶市考古所,有時我也會去那里查證數(shù)據(jù)、資料、史實。那里的工作人員給我提供了不少幫助。
旅行,是換一種方式學習。我在外地的博物館里,集中看到了某類文物,比如看到山西博物院里展出的金朝瓷枕系列,規(guī)模宏大,就想又回頭來看看重慶、四川地區(qū)相關(guān)的出土文物。結(jié)果在重慶市永川區(qū)的永川博物館也看見了瓷枕,數(shù)量雖然不多,但是在永川博物館里卻很有特點,這激發(fā)了我要記錄下來的念頭。
周末得閑,我也專門會買一張動車票去外省,看四川博物院、成都市博物館、漢中博物館、貴州博物館、恩施自治州博物館的展覽。
記得有一年國慶長假,我本來計劃主要去內(nèi)蒙古看看沙漠、草原,體會異域風情,當然也安排了博物館的日程。結(jié)果計劃不如變化快,我不知不覺就沉浸在各類博物館里,占用了大半個行程。在內(nèi)蒙古的首府呼和浩特市,觀看了昭君博物館,其中還有匈奴陳列館的展出文物,非常震驚。我索性把行程的最后兩天全部留給了內(nèi)蒙古博物院,結(jié)果看著看著就忘記了吃飯時間,最后一天中午午飯也沒趕上吃,就一路狂奔去機場。連我自己都意外,怎么居然沒有看完?而且看的還只是常設(shè)展館。沉浸在北方游牧民族的敘事空間里,置身于草原帝國的遺存中,我感到內(nèi)心的磅礴、起伏。
我們這一代人,從小學、中學、大學接受的歷史教育,一直沿襲的是漢族歷史文化的敘事視角,在教科書以外,我們還會被西方學者的中國歷史觀所震撼,比如《哈佛中國史》系列,但書本到底是書本,萬卷書和萬里路畢竟是有區(qū)別的。
這種區(qū)別就是體驗感。體驗感會增加經(jīng)驗。
到了內(nèi)蒙古才發(fā)現(xiàn),多看看當?shù)氐牟┪镳^,會有更為成熟的體會和認知。過去的匈奴、蒙古、契丹、大金,在他們出土的文物中,凝聚著高歌猛進的歷史。雕刻有老虎、駱駝、馬的青銅鼎、青銅刀劍,造型光潔繁復的大金瓷器……從春秋戰(zhàn)國直至清朝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一樣有精彩的故事、復雜的人性、鉤心斗角、浮浮沉沉,這些地區(qū)并不是游蕩在漢族歷史敘述中的邊緣、只因甘于或不甘于被控制而進入中原王朝視野的地方,那里同樣波譎云詭,故事藏著故事。
有趣的是,我在內(nèi)蒙古博物院中,看到許多用樺樹皮做成的水壺、箱子、板凳,結(jié)果走出博物院不到兩千米,就看見人行道上滿是金光燦燦的樺樹,那種感覺真是奇妙啊,就好像可以在歷史中任意滑行,滑行是有速度的,這從古到今的高速滑行讓你瞬間對歷史充滿了意味深長的理解和再理解。
其實,到一個陌生地方,博物館是最全面、最直接的歷史之鑰、文化之鑰。博物館以及殘存古跡,展現(xiàn)的是書本之外的另一面,也有一些散落各處或不便于搬遷到場館里的文保單位,它們依然值得我行萬里路。
尋古、問古,讓我們離智者的世界更接近。
不斷考古出土的文物、遺跡,會更新、完善我們對歷史的定義和理解,更多的歷史敘述角度進入當下,是一件好事,其中增加的文化趣味、文學理解、女性視角等,讓歷史不再是由幾部正史作為代表,代表政權(quán)意志的嚴肅、刻板的單一敘事。
此外,特別感謝我的責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的鄒湘僑先生,對本書獨具慧眼,嚴謹、認真地編輯此書,感謝他和他的團隊精心地付出 ;感謝銅梁博物館的劉華剛先生、瀘縣宋代石刻博物館的梁楊女士、重慶市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的徐進先生,在我寫作之時,給予的技術(shù)支持和幫助。
復線的歷史觀,也在這越來越多元的個人考古志、個人博物志中,得到了幽微、細膩、廣博的呈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