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 序
抓鳥兒
不裝了,我攤牌了,其實,我是一個詩人。
從小,唐詩三百首打底子,以至于至今都覺得唯有古人詩才是詩。什么巴山夜雨漲秋池,什么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什么滿船清夢壓星河……哎呀,真好呀。直到民國,什么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多情累美人之類的也是能讀得下去的。
但我生活的時代,詩已經(jīng)很不受待見了,連我也看不起做詩的了。
而我莫名地一邊鄙視別人寫詩,一邊偷偷自己寫。
在老家淳化上初中的時候大約就有這病根了。青春期綜合征的并發(fā)癥。上課不是畫娃娃就是寫詩,其實也算不上是詩。毛都沒有長齊的學(xué)生娃嘛,少年不識愁滋味,東施效顰,寫一些現(xiàn)在看了會害臊的酸話怪句子。寫了好幾個筆記本,藏在抽屜最里面。把自己整得又憂郁又欠抽,自己都討厭自己。
第一次發(fā)表東西是在《兒童文學(xué)》雜志,發(fā)了一首詩。我的二舅,我們家族唯一的一位高級知識分子,興奮之余,請他們單位的打字員給我打印了一本詩集,還鄭重其事地給我寫了序。我是朝文學(xué)少年的路子狂奔了一陣子的。后來知道要臉了,才剎了閘。
高中三年,幾乎沒有學(xué)習(xí),渾渾噩噩。又自卑又自戀。在那個封閉的小縣城,我多多少少有點不合時宜。一個談得來的好朋友還轉(zhuǎn)學(xué)了。想早戀還未遂。有孤獨感,覺得沒有知音。別的學(xué)生娃在沖刺高考,我在和北京的同齡人寫信,交筆友。
那個時候?qū)懙脑姶蠹s都是這個調(diào)調(diào),頗為惡心的:
當(dāng)我死去而你還未遺忘的時候
問輕輕的風(fēng)從哪里來舞弄輕柔
拂過舊河的慘綠是無所謂的新愁
悄悄的又要擺渡到哪里去肥瘦……
好了,好了,挺長的,就短短來這幾句吧,反正我自己都看不下去。
那年的高考當(dāng)然落榜了。盡管語文成績接近滿分,厲害,但是其他科目實在太糟了。家里人強壓住怒氣跑到西安給我聯(lián)系學(xué)校,最后選擇了在西北大學(xué)讀自考,定下了新聞學(xué)。沒辦法,當(dāng)時對于我來說,只有新聞和中文勉強可選。我覺得學(xué)中文有點搞笑,就只好選新聞了。
來西安求學(xué)后,眼界開了一些,也交了一些朋友,性格也開朗了很多。病就輕了些,但是沒有斷根,陸陸續(xù)續(xù)還寫,只是很少了。工作后,做新聞民工,整天寫新聞稿,把人都寫傷了。一閑下來,就想玩兒,想躺下。詩寫得更少了。
記得住城中村的時候,夏天,回到小屋已經(jīng)很晚了,洗了衣服去樓頂?shù)奶炫_晾曬。天臺上還有同樓的一對情侶在那膩歪。那天晚上有月食。他倆在等著看月食。
那個男娃是涇陽人,一年四季白襯衫扎領(lǐng)帶,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如牛舌頭舔過。他是銷售安利的,是個有夢想的年輕人。他女朋友家里嫌棄涇陽小伙窮,所以一直反對他倆來往。兩人分分合合死去活來的愛情故事很是催人淚下。
那天,他倆約我一起看月食。我覺得我一個單身漢不配和他倆一起看月食,就默默下樓了。下樓后,想了很多,最終寫了一首詩,就叫《看月食》:
坐在一個不夠大的天臺
目光像麥田起伏搖擺
看月食偶也順便晾幾件衣服
那包裹我們?nèi)馍淼牟?/p>
兩個人的衣服交換相互的氣息
眼神如蛇,吞噬了整個月亮
月亮含在眼里口里心里
我們生活在地球的陰影里
日子本來輕盈,后來沉淀
一生看過了幾場月食
從這首詩以后,我覺得自己開始真正意義地寫詩了。以前不是。以前都是胡騷情。
此后寫得不多,但是一有感觸會迅速拿筆出來,唰唰唰,寫了,就痛快了。有的寫在紙上,有的寫在手機上,有的就順手寫在書的頁眉,甚至寫在包裝紙上隨垃圾丟棄了。
那段時間忙忙碌碌的,一個采訪接著一個采訪,有寫不完的稿子。因為工作關(guān)系認(rèn)識了那么多人,可是,都是蜻蜓點水的接觸,猴子掰苞谷。到最后,整個人還是浮在社會的表層,啥啥都沒有混下。日子就這么一天一天地過,F(xiàn)在想來用六個字可以形容,一是瞎胡鬧,一是沒名堂。我不是一個有大志的人,得過且過,能偷懶就偷懶。人情世故上也有欠缺。自己不爭氣,還怨天尤人,覺得自己生不逢時。自卑,從來不參加什么同學(xué)聚會,羞于回老家。但是傻人有傻福,偏偏命里有貴人相助,總是船到橋頭自然直,一個人在西安鬼混,不曾餓死。
有時候就想,這輩子就這樣過嗎?越想越怕,就不想了,繼續(xù)渾渾噩噩。后來結(jié)婚了,心里才稍微安定了一些。在此之前,我一直不覺得自己和西安這座城市有太多的關(guān)聯(lián)。故鄉(xiāng)已不是自己的故鄉(xiāng)了,西安也沒有把自己接納。來路去路皆不明。結(jié)婚后,在西安有一個家了,這個城市才溫情起來。
寫過一首《靜餐廳》,應(yīng)該是二〇一四年。那年,我做父親了,是女兒。我有歡喜,也有壓力。但是心里不慌了,開始靜靜感受生活的美好。我的要求不高,一家人無災(zāi)無病就很好。
大約是二〇一五年,我?guī)拗啻致哉沓隽硕嗄陙韺懙囊恍┰,想出個集子。咱又不是離退休老干部,為何動了這個心思,我是無法解釋的。
不要臉,還請了八個朋友給我寫了序言。這八個朋友都忙忙的,居然一個個都應(yīng)了。
其實我也就是變相地求人家夸我。這八位都是人情練達(dá)的人中龍風(fēng),個個會意,夸得我都上天了。當(dāng)然,這些夸都很真摯。我很感謝這些朋友。然而又不知道為什么,多半是被生活折磨得有氣無力了,突然意興闌珊,詩集這事就爛尾了。爛尾了就爛尾了。一樹的枯葉,一陣風(fēng)就吹過去了。
放棄也不是無理由的。仔細(xì)一想,覺得詩這東西還是太自我,那是在表達(dá)一種情緒,自己讀來有滋味,別人讀了一頭霧水,不知道是想弄啥。所以,要寫還是要寫文章的,人才能懂,看的人才多。于是開始寫文章。詩若是飛鳥,文章就是讓鳥落下來,定住了,不飛走。都說詩難寫,文章更不好寫哩。
最早寫的文章有《我愛六百路》。那時候我買房子了,圖便宜,買在了長安大學(xué)城,每天上下班路途遙遙像西天取經(jīng),能坐的只有六百路公交車。那幾年,把六百路坐美了,也坐出了感情,遂寫文記之。發(fā)在當(dāng)時很火的天涯論壇,火了,引得《華商報》的記者還采訪過我。原來都是我采訪別人,第一次被別人采訪了,倒也有趣。我心一熱,一發(fā)不可收拾起來,筆桿子掄得更歡了。
我寫木香園。那是我在西北大學(xué)讀書的時候常去的一個園子。顧名思義,種滿了木香。那里有我美好的青春記憶。
我寫龍龍媽。那是我熟識的一個烤肉攤的老板娘。她和我一樣,都是俗世里浮沉的小人物。我們都在為生存忙忙碌碌,不敢停歇。
我寫城中村。那是城市為底層人遮風(fēng)避雨的庇護所,它熱氣騰騰,有多少人的故事都留在那里了。城中村真是寫不盡的。
我還會寫寫淳化饸饹。那是我故鄉(xiāng)的一種風(fēng)味小吃。好吃,且有藥用價值,吃它可以醫(yī)治思鄉(xiāng)病。
還有好多……
寫了就在公眾號上發(fā),或者在一些雜志上發(fā)。慢慢地,就有人開始叫我作家了,其實也是開玩笑,一個寫作文的學(xué)生娃丟了。
但我寫文章是認(rèn)真的。我努力捕捉我記憶里的飛鳥,那些在我的天空里飛過且留下影跡的鳥兒。我讓它們一個個都乖乖的,落下來,定住了,不飛走。事實上,我只是撿拾到了一些漂亮的羽毛罷了。我要更努力些才好。
寫詩那些年,詩寫了不少,始終沒有出詩集,卻出書了,算是寫文章寫出了一點成績。二〇二〇年,陜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我的書叫《唐詩江湖》。那是一本記錄唐朝詩人逸事奇聞的故事集,除了不暢銷,別的毛病一點都沒有。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文章,嘖嘖。
因為寫這本書,我做了很多功課,對那些詩人的生平多多少少有所了解了。這時候,不覺得他們是古人了。哪里是李白杜甫了,就覺得他們就是我身邊的張三李四,他們的痛癢悲歡和我切膚,他們一打哈欠我也想跟著打哈欠。他們用詩歌記錄著自己的生活和所處的時代。我也是呢,他們寫詩,我寫文章罷了。
這一年,還有一件事,就是我辭職了。鼓起勇氣,想在自己還不是很老的時候換個活法。我知道離開單位會很辛苦,但是我想把自己逼一逼。刻桃核,寫稿子,不至于會餓死吧。我最壞的打算是晚上去吉祥路十字?jǐn)[地攤?cè)ァ?/p>
辭職后,別人都以為我的生活云淡風(fēng)輕。這種印象全是從我朋友圈發(fā)的動態(tài)而來的。這是只見天掛彩虹,未聞雷聲雨聲。為了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努力付出只有自己知道,朋友圈里的琴棋書畫詩酒花只是我生活里浮在表面的油花。中年人,哪里有歲月安好呀。
孩子一天天長大,自己其實也是和孩子一起成長的。我開始與世界和解,人也變得溫和了許多。詩也變暖了變淺白了。這樣也挺好。已經(jīng)到了不在乎的年齡,這時候?qū)懺娋褪菍懡o自己看,自己怎么舒服怎么來。寫了,就發(fā)在朋友圈,留作紀(jì)念而已,也順便給親朋好友看看。
比如某年春天,給孩子的某張照片我就題了這么幾句:
去看紅桃綠柳,牽著一雙小手。
笑時不忘掩口,換牙小妞怕丑。
貪戀韶光濃厚,賞花竟如醉酒。
臥在玉蘭枝頭,真想讓春不走。
這也許在方家的眼里不算是詩的。但是,我覺得是,那就一定是了。
其實,我這輩子最好的一首詩是我的女兒,我家的楊之了。
沒有仔細(xì)整理,這些年來,寫的詩最少也有上百首了吧。沒事了翻出來讀讀,回憶就出來了
在詩里,我住后村時常去大雁塔北廣場,噴泉噴了人們一頭霧水。
在詩里,我思念著遠(yuǎn)方的朋友,比如上海的老范,比如蘇州的老楊。
在詩里,那個宅而清淡的夏天像極了故官博物院里的某一幅古畫。
在詩里,自行車載女兒去暑假寫字班,遠(yuǎn)遠(yuǎn)看到了鐵塔,我們叫它埃菲爾。
在詩里,香積寺附近的村莊開始燒火做飯,嗆嗆的冬天,小小的寺院……
然后,我又抓鳥兒了,把這些詩句都落地成文章。寫散文,寫小說,還寫童話。其實都是在講故事。人呀,稍微一上年紀(jì)就有故事了。
有道是:
日長暑熱閑思過,
花開花落慣漂泊。
憶罷數(shù)載青春事
可說幸比難說多。
如今,我年過四旬了,鬢角的白頭發(fā)一年比一年多了。可是,寫作的時候,不管是寫詩的時候還是寫文章的時候,我永遠(yuǎn)都是個少年,輕快又明朗。對我來說寫作真是享福哩。
出書是寫作到了一定階段的總結(jié)。如今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出了幾本小書了。這事上癮。這不,又和陜西人民出版社續(xù)緣了,于是就有了這本作文集《長安何曾負(fù)少年》。
在這本書里,多次出現(xiàn)了樓頂。
我去樓頂曬畫了地圖的褥子。
我和明明在雪天的樓頂吃火鍋。
搖滾樂隊在樓頂排練。
夏夜,房客們集體在樓頂沖涼、睡覺……
樓頂,上接天,下接地,但是身在樓頂,其實你摸不到天,摸不到地,只能眺望,卻也未必瞧得見遠(yuǎn)方。等風(fēng)來了,雨來了,或者肚子餓了,還是得從樓頂下去。等你走了,樓頂就空曠孤獨了,那是飛鳥臨時歇腳的地方。
我在年輕的時候,常常在城中村的樓頂出沒。晾衣服到樓頂去。沖涼到樓頂去。喝醉了發(fā)散酒氣到樓頂去?丛铝恋綐琼斎……樓頂有我的青春,有我的愁緒。您手上拿到的這本書正是在寫我那些年在西安的城中村樓頂?shù)墓适隆?/p>
城中村,我覺得它就是我們這些倦鳥歇腳的荊棘。雖然刺痛了我們,但是我們依舊感恩。
在樓頂,腳下是一家一家的住戶,他們基本和我一樣,年輕,孤勇,有夢。如蜂似蟻,我們從五湖四海涌來,聚會于此處,只是暫歇,下一刻,不知又去向何處。命運的浪擊打著每個人,無聲無息。
在樓頂,我看看云,看看穿云的飛機。飛機上坐的都是誰?你們要到哪里去呀?我揮揮手,你們能看到我嗎?
這本書寫的是二十多年前親歷的舊事。別的那樣喲,別的那樣喲,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但是,我用文字,把我遠(yuǎn)去的青春小鳥抓回來,讓它們落下來,定住了,不飛走。它們的爪子和翅膀都閃著光亮,它們的嘴巴在唱歌。你想看嗎,你想聽嗎?
這本書,你得閑了翻翻吧,或許還能從我的青春里看到你的青春。那就太好了。
就此止筆吧。謝謝讀者諸君寬恕我的啰里啰唆。其實,詩歌也罷,文章也罷,在人生歲月的字里行間,我們永遠(yuǎn)都是少年。長安不曾辜負(fù)少年,少年不曾辜負(fù)青春;赝,有笑淚,浥輕塵。
寫于二〇二三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