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樓拜(1821—1880),法國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文學大師,《包法利夫人》是其成名作和代表作。本書女主人公愛瑪是外省一個富裕農民的女兒,在修道院度過了青年時代,她學習貴族女子的談吐儀態(tài), 飽讀浪漫派作品。后來破產的父親把她嫁給了平庸、遲鈍的鄉(xiāng)鎮(zhèn)醫(yī)生包法利,這使迷戀浪漫生活的愛瑪不安于室,于是先后成為了地主羅多爾夫與書記員萊昂的情婦。為了取悅萊昂,維持奢華的生活,她揮霍了丈夫的財產,還借了高利貸。后來萊昂對她生厭,債主向她逼債,她走投無路,服砒霜自殺。
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已有好幾個中譯本,其中一個出于已故李健吾先生的大手筆。李先生還寫過一部《福樓拜評傳》,對這位作者推崇備至:&"斯當達深刻,巴爾扎克偉大,但是福樓拜,完美。&"
這個評價或許過高,但是我們至少可以說:福樓拜力求完美。
福樓拜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小說家,他自稱,他也確實是藝術家,文字的藝術家。他視文字、文學創(chuàng)作為生命,每一部作品,每一章,每一節(jié),每一句,都是嘔心瀝血的結果。對于他,小說的形式和風格比其內容更加重要。他寫得很慢,很苦,反復修改,要求每一個細節(jié)都來自仔細的觀察或親身體驗,要求文字具有音樂的節(jié)奏。(&"一句好的散文應該同一句好詩一樣,是不可改動的,是同樣有節(jié)奏,同樣響亮的。&")寫到包法利夫人服毒時,他感到自己好像也中了毒。
他寫《包法利夫人》花了四年零四個月,每天工作十二小時。正反兩面的草稿寫了一千八百頁,最后定稿不到五百頁。當然他有條件這么做。他出身富裕的資產階級,不必為謀生而忙碌,更不必賣文為生,有的是精雕細琢的工夫。一八五六年《包法利夫人》在《巴黎雜志》上發(fā)表,不僅標志著十九世紀法國小說史的一個轉折,而且在世界范圍影響了小說這個文學體裁在此后一個多世紀的演變和發(fā)展過程。
如同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是對騎士小說的清算一樣,《包法利夫人》在一定意義上是對浪漫主義與浪漫派小說的清算。女主人公愛瑪·包法利(&"愛瑪&"是個浪漫的名字,&"包法利&"Bovary這個姓氏的詞根Bov-包含&"牛&"的意思:福樓拜煞費苦心選定的這個姓名,本身就意味著想入非非的浪漫與平庸的現(xiàn)實之間的反差)是外省一個富裕農民的女兒,在修道院度過青年時代,飽讀浪漫派作品。她成年后嫁給一名鄉(xiāng)鎮(zhèn)醫(yī)生,平庸、遲鈍、不解兒女柔情的包法利,真所謂&"彩鳳隨鴉&"。于是她不安于室,先后成為風月老手、地主羅多爾夫與書記員萊昂的情人。為了取悅萊昂,維持奢華的生活,她揮霍了丈夫的財產,還借了高利貸。后來萊昂對她生厭,高利貸者向她逼債,她只有服砒霜自殺。
故事很簡單,沒有浪漫派小說曲折離奇的情節(jié),無非是一個&"淫婦&"通奸偷情,自食惡果。作者的本意也不是講故事,他為小說加了一個副標題:《外省風俗》。他為我們展示了十九世紀中葉法國外省生活的工筆畫卷,那是個單調沉悶、狹隘閉塞的世界,容不得半點對高尚的理想,乃至愛瑪這樣對虛幻的&"幸福&"的追求,而以藥劑師奧梅為代表的所謂自由資產者打著科學的旗號,欺世盜名,無往而不勝。婦女在這個社會中更是弱者,福樓拜自己就說過:&"就在此刻,同時在二十二個村莊中,我可憐的包法利夫人正在忍受苦難,傷心飲泣。&"
這部今天已進入文學教科書的作品,在它發(fā)表的第二年卻被當局加上有傷風化、誹謗宗教等罪名,由檢察官提出公訴。檢察官列舉書中四個段落作為佐證。一,愛瑪在樹林里委身于羅多爾夫,她因奸情而變得更加美麗:這是對通奸的頌揚。二,愛瑪病后去領圣體,她用對情人的語言向天主傾訴。三,愛瑪與萊昂在奔馳的馬車里做愛《巴黎雜志》的編輯刪掉了這一段),然后是對他們幽會的旅館房間的&"淫蕩描繪&"。四,對愛瑪臨終場面的描寫違背宗教和道德原則,夾雜肉欲的聯(lián)想。
我們且看第三項指控。檢察官委婉地稱之為&"馬車里的淪落&"的那一段。見第三部第一章結尾:
車子掉頭往回走;而這一回,既無目標又無方向,只是在隨意游蕩。只見它先是駛過圣波爾教堂,勒斯居爾,加爾剛山,紅墉鎮(zhèn),快活林廣場;隨后是馬拉德爾里街,迪南德里街,圣羅曼塔樓,圣維維安教堂,圣馬克洛教堂,圣尼凱茲教堂,——再駛過海關;——舊城樓,三管道和紀念公墓。車夫不時從車座上朝那些小酒店投去絕望的目光。他不明白車廂里的那二位究竟著了什么魔,居然就是不肯讓車停下。他試過好幾次,每回都即刻聽見身后傳來怒氣沖沖的喊聲。于是他只得狠下心來鞭打那兩匹汗涔涔的駑馬,任憑車子怎么顛簸,怎么東磕西碰,全都置之度外,他蔫頭耷腦,又渴又倦又傷心,差點兒哭了出來。
在碼頭,在貨車與車桶之間,在街上,在界石拐角處,城里的那些男男女女都睜大眼睛,驚愕地望著這幕外省難得一見的場景——一輛遮著簾子、比墳墓還密不透風的馬車,不停地在眼前晃來晃去,顛簸得像條海船。
有一回,中午時分在曠野上,陽光射得鍍銀舊車燈锃锃發(fā)亮的當口,從黃布小窗簾里探出只裸露的手來,把一團碎紙扔出窗外,紙屑像白蝴蝶似的隨風飄散,落入遠處開滿紫紅花朵的苜蓿地里。
隨后,六點鐘光景,馬車停進博伏瓦齊納街區(qū)一條小巷,下來一個女人,面紗放得很低,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這段敘述,適見福樓拜藝術手段的高超。他讓讀者處于車夫與市民的視角,猜想車里可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當今的通俗小說作者或影視編導處理汽車(相當于福樓拜時代的馬車)里偷情的場面,不知該澆上多少濃油赤醬。
再看對旅館房間的&"淫蕩描繪&":
這個充滿歡樂的溫馨的房間,盡管華麗里透出些許衰頹,他倆依然鐘愛無比!每次來總看到家具依然如故,有時還會在臺鐘的底座上找到幾枚發(fā)夾,那是上星期四她忘在這兒的。壁爐邊上,有張鑲嵌螺鈿的黃檀木小圓桌,他倆就在這張圓桌上用餐。愛瑪把肉切開,連同溫柔甜蜜的千言萬語,一塊兒遞給他;香檳泡沫從精致的酒杯溢出,流到她的戒指上,她忘情地縱聲大笑。他倆已經完完全全被對方所占有,根本無法自拔,因此都以為這兒就是他倆的家,他們要在這兒一起生活,直到地老天荒,就像一對年輕的終身夫妻那樣。他們說我們的房間,我們的地毯,我們的椅子,她甚至管萊昂送她的拖鞋叫我的拖鞋,那是當初看她喜歡,萊昂特地買給她的禮物。這雙粉紅緞面的拖鞋,用天鵝絨毛滾著邊。她坐在他膝上,腳夠不到地,只能懸在半空;這時那雙小巧玲瓏、鞋跟不包革的拖鞋,就單靠光腳的腳趾點著。
與其說作者&"淫蕩&",不如說是檢察官大人神經過敏。
幸虧福樓拜請出一位地位顯赫、能言善辯的大律師,法庭最后判福樓拜無罪。
這場官司的結果,是《包法利夫人》成為暢銷書。這以后,由于這部小說多層次的、豐富的內涵,更由于持不同美學觀點的小說家和批評家們各取所需,它得到不同的評價。我們只能掛一漏萬,舉其大端。
盡管福樓拜本人對現(xiàn)實主義和自然主義等等頗有微詞,左拉對《包法利夫人》推崇備至:&"以《包法利夫人》為典型的自然主義小說的首要特征,是準確復制生活,排除任何故事性成分。作品的結構僅在于選擇場景以及某種和諧的展開秩序……最終是小說家殺死主人公,如果他只接受普通生活的平常進程。&"
早在十九世紀末,已有論者強調這部小說的心理學和哲學層面。儒勒。德·戈吉耶發(fā)明了&"包法利主義&"這個名詞,把它定義為&"人所具有的把自己設想成另一個樣子的能力&"。(應該說,&"包法利主義&"的存在先于包法利夫人,而且是超國界的。中國文學史上有無數(shù)&"心比天高,命如紙薄&"或&"始亂終棄&"的&"紅顏薄命&"的故事。它也延伸到當今世界,青年男女對明星、對&"大眾情人&"的崇拜,其實也是&"包法利主義&"的一種變體。)
二十世紀初,從英國小說家亨利·詹姆斯開始,批評界致力于凸顯福樓拜作品的藝術層面。詹姆斯寫道:&"福樓拜只在表現(xiàn)手法中看到藝術品的存在,他向我們提出挑戰(zhàn),看誰能確定另一個評定作品生命力的標準而不淪為笑柄。&"
福樓拜研究在本世紀蔚為顯學。六十年代興起的法國&"新小說&"作家和理論家們視福樓拜為先驅。讓·羅賽主要研究《包法利夫人》的敘述技巧和敘述觀點,他說這部&"什么也不涉及的書&"是現(xiàn)代反小說的祖先。這話也不是毫無根據。福樓拜本人在一封信里說過:&"我以為美的,是一本什么也不涉及的書,一本沒有外部聯(lián)系的書,它以自身風格的內在力量支撐自己,如同地球無所憑借,懸在空中,一本幾乎沒有主題的書,或者,至少,主題幾乎是看不見的,如果這是可能的。&"在另一封信里他說:&"因此既沒有美麗的題材,也沒有卑賤的題材,而且,從純藝術的觀點來看,我們幾乎可以把不存在任何題材奉為格言,因為風格本身就是觀察事物的絕對方式。&"小說中對物體的刻畫越是精細,這個物體就越是孤立于它從屬的那個整體,除了它作為物體存在在那里,失去其他任何意義,如小說中夏爾的那頂帽子。
薩特研究福樓拜,寫了一部兩千頁的大書《家庭的白癡》。他認為&"被動性&"在福樓拜身上非常重要。他愛用被動態(tài)造句,也是被動性的體現(xiàn)。他的父親,魯昂的名醫(yī),在家庭里濫用權力;母親對他沒有感情;繼承父業(yè),也成為名醫(yī)的兄長引起他的嫉妒心。凡此種種,造成他的孤僻傾向,使他成為一個曾經是不幸的,后來又把神經官能癥作為擺脫不幸的辦法的人。藝術或文學不一定是神經官能癥患者的事情,但是為藝術而藝術,如福樓拜,要求一種神經官能癥。
最后要提到著名的秘魯作家略薩,他寫了一部研究福樓拜的專著《無休止的縱欲》,標題來自福樓拜的一句話:&"承受人生的唯一方式是沉溺于文學,如同無休止的縱欲。&"(一八五八年九月四日致勒羅瓦耶。德·尚特比小姐的信)他推崇《包法利夫人》為第一部現(xiàn)代小說,贊揚福樓拜對形式完美的追求,認為在后者身上,&"形式從來未與生活分離:形式是生活最好的維護者&"。
如果說《包法利夫人》的文本為批評家的詮釋提供了無窮的可能性,對于翻譯家,文本在形式上的完美卻是一個嚴峻的考驗和挑戰(zhàn)。譯者不僅要準確傳達詞義,如果他盡心盡職,還要盡可能顧及原文的音樂性。李健吾先生以作家的才情譯書,他的譯本行文瀟灑,有的翻譯批評家譽之為&"定本&"。他的文章確實漂亮,試引一段(第三部第五章,愛瑪坐馬車從永鎮(zhèn)到魯昂,城市在她眼下出現(xiàn)):
城像圓劇場,一步比一步低,霧氣籠罩,直到過了橋,才亂紛紛展開。再過去又是曠野,形象單調,越遠越高,最后碰上灰天的模糊的基線。全部風景,這樣從高望去,平平靜靜,像煞一幅畫。停錨的船只,堆在一個角落;河順著綠嶺彎來彎去;長方形的島嶼,如同幾條大黑魚,停在水面,一動不動。工廠的煙筒冒出大團棕色的煙,隨風飄散。教堂的尖頂突破濃霧,清越的鐘聲有冶鑄廠的轟隆轟隆的響聲伴奏。馬路的枯樹,站在房屋中間,好像成堆的紫色荊棘一樣。雨洗過的屋頂,由于市區(qū)有高有低,光色參差不齊。有時候,吹來一陣勁風,浮云漂向圣·卡特琳嶺,仿佛空氣凝成波濤,沖擊岸邊絕崖,先是氣勢洶洶,轉瞬就又銷聲匿跡了。
我們看到,李先生愛用四字成語和四字結構,因此句讀較多,這一段文字一共用了三十五個標點符號,包括逗號、分號和句號。福樓拜極其重視文句的節(jié)奏,原文只用了二十二個標點符號。本書譯者周克希先生力圖在一定程度上復制原文的節(jié)奏,他的譯文用了二十五個標點符號:
像圓形劇場那樣下凹,沐浴在霧靄之中的這座城市,過了橋那頭才漸漸開闊,布局也沒了章法。再往后,平坦的田野重又走勢單調地隆起,延接到遠處蒼茫的天際。從高處如此望去,整片景色了無動靜,像一幅畫;下錨的船只擠挨在一隅;河流在蔥郁的岡巒腳下描畫出流暢的弧線,橢圓形的島嶼恰似露出水面的一條條黑色大魚。工廠的煙囪吐出滾滾濃煙,隨風飄散開去。鑄造廠傳來隆隆的響聲,和著矗立在霧中的教堂鐘樓清脆的排鐘聲。大街兩旁的樹木,凋零了樹葉,宛似屋宇間一蓬蓬紫色的荊棘,屋頂上的雨水猶自閃著亮光,屋面隨地勢起伏而明暗不一。時而,一陣風挾著云團掠向圣卡特琳娜山岡,猶如股股氣浪悄沒聲兒地撞碎在峭壁上。
翻譯有沒有定本,李健吾先生的譯本是否定本,這些都是學術界還沒定論的問題。我不敢說周克希先生的譯本在總體上或在某一方面超過李先生的譯本或其他譯本,但是我可以說,這是一個不同的,有自覺的美學追求,因而有其價值的譯本。
施康強
居斯達夫·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1821—1880),19世紀法國現(xiàn)實主義文學大師,是繼巴爾扎克。司湯達之后19世紀法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杰出代表。
在福樓拜的所有作品中,《包法利夫人》不僅是他的成名作,同時也是他的代表作。該作品被認為是繼《紅與黑》,《人間喜劇》之后,19世紀法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最重要的杰作;同時被認為是“新藝術的法典”,一部“最完美的小說”,“在文壇產生了革命性的后果”。
我們有個習慣,一進教室,就把帽子扔在地上,好騰出手來;而且帽子非得一進門就扔,從凳子底下穿過,一直飛到墻腳根,揚起一片灰塵,這叫派頭。
可是這做法,新生不知是沒注意到,還是不敢照做,直到祈禱完畢,他仍把帽子放在并攏的膝蓋上。這頂帽子是個雜拌兒,有點像毛皮高統(tǒng)帽,有點像波蘭騎兵帽,又有點像圓筒帽、獺皮帽或棉便帽,反正看上去挺寒磣,那副默不作聲的難看模樣,活像一張表情讓人莫名其妙的傻瓜的臉。帽子里面有撐條撐著,胖鼓鼓的像個橢球,底下先是三箍饅形飾邊,而后交替鑲拼著絲絨和兔皮的菱形方塊,中間用紅道隔開;再往上就是口袋似的帽筒,頂上是塊硬板紙的多邊形,上面繡著圖案復雜的飾帶,然后從帽頂垂下一條極細極細的長繩,下端蕩著一個金線編成的小十字架。帽子倒是新的,帽檐閃著光。
&"你站起來,&"老師說。
他站起來:帽子掉了下去。全班都笑起來。
他彎身去撿帽子。鄰座同學用胳膊肘一捅,帽子又掉了下去;他又俯身撿起來。
&"就別管你那頂頭盔了吧,&"老師說,他是個挺風趣的人。
同學們哄堂大笑,弄得這可憐的孩子狼狽不堪,不知那頂帽子是捏在手里好,還是撂在地上或戴在頭上好。他重新坐下,帽子放在雙膝上。
&"站起來,&"老師說,&"把你的名字告訴我。&"
新生嘟嘟嚷嚷說了個名字,誰也沒聽清。
&"再說一遍。&"
還是那幾個含混不清的音節(jié),淹沒在了全班的喧嘩聲中。
&"大聲點兒!&"老師喊道,&"大聲點兒!&"
新生橫下心,拼命張大嘴巴,使足全身勁兒,像大老遠喊人似的喊出這幾個字:&"夏包法利&"。
教室里頓時炸開了鍋,喧嘩聲猶如crescendd那般愈來愈響,夾雜著陣陣尖利的噪聲(有人亂嚷嚷,有人學狗叫,有人跺腳,有人一個勁兒地學舌:&"夏包法利!夏包法利!&"),震耳欲聾的聒噪好半天才平靜下來,變成此起彼落的個別音符,但不時還會從一排座位冷不丁冒出沒能忍住的笑聲,仿佛一枚爆竹還沒燃盡似的。
然而,罰做作業(yè)的警告雨點般落下來,課堂秩序漸漸恢復了正常,老師又要新生報名字,叫他一個一個字母拼讀,臨末了再重念一遍,總算聽明白了夏爾·包法利這名字,當即吩咐這可憐蟲上來坐講臺前的懶生凳。他立起身來,但還沒挪步便又躊躇起來。
&"你找什么呢?&"老師問。
&"我的帽……&"新生怯生生地說,一邊心神不定地朝四下里張望。
&"全班罰抄五百行詩!&"一聲怒不可遏的吆喝,猶如那聲Quesego,制止了一場風暴的發(fā)作。&"都給我靜下來!&"老師氣沖沖地嚷道,拿起剛從帽筒里抽出來的手帕擦額頭。&"你,新生,給我把ridicuhs sum的動詞變位抄二十遍。&"
隨后,聲音放得緩和了些:
&"嗨!你的帽子么,會找到的,沒人偷你的!&"
教室里安靜下來。一顆顆腦袋俯在練習本上,新生一連兩小時坐得畢端畢正,盡管有人用蘸水筆尖朝他彈小紙球,墨水濺在他臉上,可他只是用手擦擦,依然坐得一動不動,眼睛垂得低低的。
晚上在自修室,他從課桌里取出袖套,把文具整理好,然后仔細地用尺在紙上劃線。我們可以看到,他很用功,每個詞都查詞典,弄得很吃力。他大概就是憑這股刻苦勁頭,才沒降班;因為,他雖說語法還過得去,可是碰到造句就不開竅。他的拉丁文當初是村里本堂神甫教的,父母親圖省錢,一拖再拖,耽誤了送他上學。
他父親夏爾一德尼一巴托洛梅·包法利先生,曾當過助理軍醫(yī),一八一二年那會兒,在幾起征兵事件里受了牽連,不得不退役,當時他利用自己得天獨厚的條件,憑那副身材贏得一家內衣鋪千金小姐的芳心,毫不費力地撈進了一筆六萬法郎的陪嫁。他相貌堂堂,好說大話,靴子扣著馬刺,錚錚作響,漂亮的頰髯連著唇髭,手上戴滿戒指,身上的衣服光亮鮮艷,一眼看上去就是條漢子,那股見面就熟的熱乎勁兒又像個旅行推銷員。結了婚,頭兩年全靠妻子供養(yǎng),吃得好,睡得好,捧個挺大的瓷煙斗吸煙,晚上不到夜戲散場不回家,咖啡館里更是常客。岳父去世,沒留下什么遺產;他悻然之余,發(fā)憤辦個小布廠,虧了些本,于是歸居鄉(xiāng)間,指望吃田產。可他對農事并不比印花布在行,幾匹馬不打發(fā)到地里干活,整天騎到東騎到西,蘋果酒不裝箱拿出去買,光知道一瓶一瓶喝個痛快,院子里最肥的家禽宰了自己吃,豬的油膘用來擦獵靴,沒多久他就明白對這份田產也不能存什么指望了。
于是,他以兩百法郎的年租,在科地區(qū)①和庇卡底地區(qū)交界的一個村子,租下一座田莊兼住宅的場所;從此成天悶悶不樂,怨天尤人,悔不當初,四十五歲起就閉門不出,聲稱厭倦人世,只想清清靜靜過日子。
妻子曾經愛得他死去活來;她對他一往情深,百依百順,他反而對她愈來愈冷淡。當年她活潑、外向、多情,上了歲數(shù)卻變得(就像酒走了味變了醋)脾氣乖戾,好磨嘴皮,神經過敏。起初看見他滿村子圍著那些騷貨娘們轉,瞧著他天天晚上讓人家從烏七八糟的地方送回家,爛醉如泥,渾身酒氣,她只覺得心痛如絞,但從不抱怨。而后自尊心抬起頭來了。于是她壓住怒火,抱定三緘其口的堅忍態(tài)度直至去世。她到處奔走,里里外外忙個不停。她得去找訴訟代理人,見法庭庭長,得操心票據什么時候到期,設法把應付款展期,在家里又得熨燙、縫補、漿洗、督工、結賬,而先生卻賭著氣,見天不是懶洋洋、’昏沉沉地躺著,就是沖她說些沒心沒肺的話,要不就是待在壁爐邊上抽煙斗,往爐灰里吐痰。
有了孩子,只好寄養(yǎng)在奶媽家。小家伙一回家,就給寵得像個王子。做母親的盡喂他吃果醬,做父親的讓他光著腳板到處亂跑,還擺出哲人的架子,說什么就像獸崽那樣一絲不掛也挺好。他對妻子那種母性的溫情不以為然,心里自有一套頗具男子氣概的標準,打算用于訓練自己的兒子,要按斯巴達人的方式,讓兒子從小吃苦耐勞,造就強健的體魄。他打發(fā)兒子去睡不生火的屋子,教他大口大口喝朗姆酒,朝圣事行列罵粗話?墒牵@孩子生性溫順,做父親的種種努力收效甚微。母親把他帶在身邊,給他剪硬板紙圖畫,給他講故事,整天跟他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語,其中滿含令人傷感的快樂和近乎孩子氣的溫存。在生活的孤寂中,她把自己凋零破碎的夢輸進這孩子的心田。她渴慕顯赫的地位,仿佛已經看見他長大成人,當了建筑工程師或是法官。她教他識字,甚至還在那架舊鋼琴上教了他兩三首抒情的曲子。然而對所有這一切,不諳文墨的包法利先生都說是白費勁兒!難道他們能供得起他上公立學校,能為他捐個前程或者籌齊一筆本錢嗎?再說,一個男人只要拉得下臉皮,是不愁吃不開的。包法利夫人閉緊嘴不吭聲:孩子在村子里到處閑逛。
他跟在農夫后面,扔土塊驚飛烏鴉。他沿溝渠采黑莓吃,拿細樹枝看火雞,幫著翻曬谷物,到矮樹林里撒腿亂跑,在教堂門前玩造房子游戲,逢到下雨天,或是重大節(jié)日,就央求教堂執(zhí)事讓他敲鐘,吊住粗實的繩子,在半空中蕩來蕩去。
因而他長得像橡樹般壯實,手勁很大,膚色紅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