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候如樹葉般飄至 葉書［葉書はがき］ “葉書（はがきh(huán)agaki）”是日文明信片的意思 。為什么叫“葉書”呢？據(jù)說，在古代印度，人們在 一種叫“貝多羅”的樹葉后面寫了佛經(jīng)。那是一種椰 子樹，只在熱帶、亞熱帶繁殖。在溫帶日本，則有大 葉冬青樹，亦能在葉子后面寫字，因此日本人學印度 人，稱之為“多羅葉”。傳說，十六世紀戰(zhàn)國時代的 日本武士，就是在這種樹葉后面寫字，彼此通信的。
     如今在日本，許多寺廟和郵政局都在門外或院子 里種著“多羅葉”樹，不知誰起的外號叫做“葉書之 樹”。撿起一張落葉，在后面用指甲寫字看看，果然 樹液接觸到氧氣的部分慢慢呈現(xiàn)出暗棕色的字跡來， 好比是寶麗來公司的拍立得相片。
     日本人特別喜歡“葉書”。歐洲國家的郵政局經(jīng) 辦的書信當中，明信片占的比率都在百分之五和百分 之二十之間，在日本卻達到百分之四十。一個原因是 日本人有元旦交換“年賀葉書（賀年卡）”的習慣。
    日本人一年里郵寄的總共兩百四十五億封信件及包裹 當中，竟有三十多億（即八分之一）是“年賀葉書” 。另外，日本人夏天都交換明信片彼此問安。郵局方 面，不僅每年年底推銷有獎的“年賀葉書”，而且七 、八月份也出售印著金魚、牽牛、煙花等夏季花樣的 專用明信片。
     全世界最早的明信片是奧匈帝國一八六九年發(fā)行 的。日本則在明治維新后的一八七三年就引進了“官 制葉書”。中文“明信片”中的“明”字，指的是不 用信封，任何人都看得到的公開性。日本人當初也在 乎被別人看見書信內容；最早期的“官制葉書”是折 成兩半用的，顯然是為了回避外人的眼光。不過，早 在明治維新之前，日本城市里早就普及交換賀年書信 的習慣，寫的大多是非個人化的時令致辭而已，被人 看見也無所謂，用起官制的“年賀葉書”來既省事又 省錢，很受消費者歡迎。再說，明信片上蓋的“一月 一日”紅色郵戳給人以喜氣洋洋的印象。就這樣，十 九世紀末成為全民性活動的“年賀葉書”，直到二十 一世紀的今天仍然是日本元旦不可缺少的景物。
     日本小孩平生第一次自己寫信，一般是五六歲的 時候，給祖父母寫張“年賀葉書”。上了小學以后， 就一定要給老師、同學寫好幾十張了。除了致辭署名 以外，很多小朋友也拿出冰箱里的甘薯等蔬菜來，要 刻干支花樣的印章，使賀年卡圖文并茂。
     日本人這么喜歡“葉書”，估計還是跟個中的“ 葉”字有關吧。日本四國德島縣有個叫上勝町的小鎮(zhèn) 以賣樹葉出名。上勝町的人口只有兩千三百，其中一 半是六十五歲以上。當?shù)乩舷壬�、老太太們摘下自�?家院子里種的柿葉、楓葉等，航空運到東京、大阪等 大城市的高級餐廳去，結果家家都發(fā)了大財。眾所周 知，日本料理非常重視季節(jié)感和視覺效果：做好的菜 肴邊上加了一片紅葉，馬上表達出秋天的感覺來。不 同的樹葉能傳達不同季節(jié)的信息，因此許多日本人愿 意花錢享受樹葉，猶如城市人才會特別迷上盆景一樣 。
     花錢購買樹葉，也許外國人會覺得奇怪。在日本 ，買賣樹葉的產(chǎn)業(yè)有悠久的歷史。比方說，日本甜品 和果子，很多都是用樹葉包起來的。初春上市的“葛 櫻”絕對少不了一片櫻葉；春天的“櫻餅”則要跟鹽 腌的櫻葉一起吃下的。端午節(jié)的“柏餅”也一定需要 柏葉的香味。還有，奈良縣、和歌山縣的名產(chǎn)“柿葉 壽司”是利用柿葉的殺菌力的，不能沒有柿葉。商品 化的和果子、壽司等，需要完整干凈的樹葉。于是樹 葉成了商品，摘樹葉也成了產(chǎn)業(yè)。
     明信片的英文是“postcard”或 者“postalcard”。不過，英文的“l(fā)eaf”則既指“ 葉子”又指“書頁”。漢字的“頁”字跟“葉”字也 顯然有相當密切的關系。有人說，日文的“葉書（は がきh(huán)agaki）”，其實本來該寫成“端書（也念はが きh(huán)agaki）”的，乃便條的意思�？峙隆叭~書”當初 是借用字。盡管如此，要是讓日本人選擇的話，一定 會選“葉”字了，因為跟隨風飄搖的樹葉一般，給送 到信箱來的紙片，始終有點“意外”的感覺。所以， 當網(wǎng)絡普及以后，日本仍然有很多人選擇這一種通信 媒體。
     這些年，日本老年圈子里頗為流行的“繪手紙（ 圖畫信）”選擇的媒體就是“官制葉書”。跟印有風 景的旅游明信片或者美術館出售的名畫明信片不同， “繪手紙”是普通人拿起畫筆在明信片上畫水彩，然 后加句生活所感之類，寄給親友的。樸素的感覺像俳 句。一九七〇年代創(chuàng)始了“繪手紙”的書法家小池邦 夫說：“不用畫得好，畫不好就很好�！睆臎]畫過畫 兒的許多老年男女受他鼓勵，成為“繪手紙”作家了 。畢竟，畫“繪手紙”成本低，心理障礙也低，再說 透過郵政制度，能夠跟遠方的知己溝通，甚至重溫舊 誼�！袄L手紙”的題材經(jīng)常是蔬菜、水果、花草，或 節(jié)日風景。也就是說，“繪手紙”跟上勝町的樹葉一 樣傳達季節(jié)的轉移。日本人喜歡“葉書”，想來想去 還是跟對大自然的信仰，即泛靈論分不開。
     震災后副產(chǎn)品 風評被害［風評被害ふうひょうひがい］ 二〇一一年三月十一日的東北日本大地震以及海 嘯以后，災區(qū)復興的速度比原來預期的緩慢很多。一 個原因是海嘯造成的瓦礫太多，相當于好幾十年份的 垃圾，光使用巖手、宮城、福島三縣的廢棄設備的話 ，根本不可能迅速處理的，何況當?shù)卦S多設施都遭受 到了地震和海嘯的破壞。因此非得把大量瓦礫運到日 本其他地方處理不可。然而，愿意接受災區(qū)垃圾的地 方甚少，因為大家都害怕凡是東北來的東西都有可能 受到輻射污染。
     如果那天發(fā)生的只是地震和海嘯，而沒有核電站 事故的話，日本其他地方人也絕不會小心眼到這個地 步的。畢竟有俗語說：遇到困難時，應該互相幫助。
    哪怕純粹出于人類善良的本質，都一定會如此。
     然而，當遇到的困難不僅是地震和海嘯，還包括 核電站事故的時候，人們就變得特別小心眼。二〇一 一年八月盂蘭盆節(jié)，京都五山的傳統(tǒng)習俗“大文字燒 ”，本來打算燒巖手縣陸前高田市的松木，以送災區(qū) 死者的靈魂去冥界�？墒�，因為京都許多居民都擔心 ，燒了巖手縣的木材，自己住的地方也會受污染，于 是最后取消了焚燒陸前高田松木的計劃。連宗教儀式 都遇到困難，處理大量瓦礫面對的阻力會多么大，則 不經(jīng)思考也會知道。報紙上，甚至出現(xiàn)科學家主張： 把災區(qū)垃圾運到日本西部是不合理的，因為這樣做的 結果無非是，本來沒受影響的地方都在處理垃圾的過 程中受輻射污染，全日本連一塊干凈的土地都沒有了 。
     當日本媒體報道此類現(xiàn)象的時候，標題中一定出 現(xiàn)“風評被害”的字眼。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根據(jù)日本小學館、北京商務印書館共同編纂的日 中辭典第二版（二〇〇二年），“風評”指：傳說、 謠傳、傳聞。例句有兩個：傳出不好的流言、有種種 傳說的人物。可見，日語“風評”有貶義。這跟它在 中文里的用法稍微不同：在大陸網(wǎng)絡上，找到的使用 例子不多（其中一個寫：“風評”是風險評估的簡稱 ），但是在臺灣博客上，有幾個人寫著“風評不錯的 漢堡”等句子。顯然在美麗島，“風評”的意思是“ 風傳的評價”或“口碑”，褒貶則不一定。
     “風評被害”中的“被害”是“受害”的意思。
    “風評被害”指的不外是“風評造成的受害”，即“ 不好的流言造成的損害”。報紙社論、電視新聞節(jié)目 都說：日本西部地區(qū)拒絕處理東北垃圾（或者購買福 島產(chǎn)蔬菜等等）是“風評”造成的損害，因為官方認 為東北垃圾（或者福島產(chǎn)蔬菜）含有的輻射性物質少 到“不會實時造成健康損害”的地步，沒有正當理由 回避。
     問題在于：如果你面對的一堆垃圾（或者一把青 菜）明明含有少量輻射性物質（或者其他任何毒物） ，但是含量據(jù)說少到“不會實時造成健康損害的程度 ”的話，你愿不愿意把那堆垃圾在自己家院子里燒掉 （或者吃那把青菜）？尤其是你對官方發(fā)表的內容不 能百分之一百地信任的時候？所以，包括筆者在內的 許多日本人看到“風評被害”一詞就覺得不以為然。
     “風評被害”一詞最初出現(xiàn)于日本社會，是早在 這次的地震、海嘯、核電站事故都沒有發(fā)生之前。一 九五六年，美國在南太平洋比基尼海域舉行核試驗， 正在附近釣鮪魚的日本漁船乘員受了輻射。當時就發(fā) 生了日本消費者害怕輻射，拒絕購買任何海產(chǎn)品的所 謂“輻射能恐慌”。日本國會里，當討論如何賠償無 關漁民的經(jīng)濟損害時，第一次使用了“風評”一詞。
    當時有個議員說：“既然沒有查出輻射性物質來，我 們能斷定這些水產(chǎn)物是安全的。然而，消費者還是將 它視為所謂比基尼鮪魚，說不定受了污染什么的。這 種‘風評’導致魚類賣不出去，價錢低落等等的間接 損害�！笨梢姡�“風評被害”成為日本的社會問題， 最初也跟核輻射直接有關。
     一九七〇、一九八〇年代，日本媒體每次報道“ 風評被害”也都跟核能相干。比方說，一九八一年， 北海道政府跟當?shù)仉娏�公司簽訂了有關核電站的安全 協(xié)約，其中有個條款決定：萬一附近農(nóng)作物蒙受了“ 風評被害”，由電力公司賠償農(nóng)民的經(jīng)濟損失。
     一九九〇年代以后，日本出現(xiàn)了一系列起因于其 他種毒物，如二烷、大腸桿菌，或者俄羅斯油輪原油 的“風評被害”個案。社會心理學者關谷直也調查了 幾個案例以后，下結論道：凡是“風評被害”發(fā)生之 前，都一定有事故、事件、環(huán)境污染或者災害，但是 關鍵在于大量有關的報道，使得消費者把本來該“安 全”的食品、商品、土地視為危險，結果停止消費， 造成無辜生產(chǎn)者、供應者的經(jīng)濟損害。
     在他的論文《“風評被害”的社會心理》中，“ 安全”一詞就套著引號，因為跟“危險”一樣，“安 全”也是相對的。而就是因為沒有絕對“安全”這回 事，當一個地方發(fā)生了事故、事件、環(huán)境污染或者災 害，并在媒體上泛濫有關報道之際，身在遠處的人們 都感到“不安”，盡量去回避他們視為“危險”或者 “可疑”的食品、商品、土地等。
     以災區(qū)的瓦礫為例，東北確實有了災害、事故、 環(huán)境污染，也有過許多有關的媒體報道，結果京都等 日本西部居民把本來“安全”的瓦礫視為危險，拒絕 接受。那么，如果那些瓦礫其實并不安全的話，“風 評被害”之說就根本不能成立了。抑或，如果說沒有 媒體報道就不會發(fā)生“風評被害”的話，等于主張信 息封鎖了。這樣子，究竟對誰有利？對誰更不利？看 起來，我們對“風評被害”一詞的直覺，那個極其不 以為然的感覺，還是有道理的。
     說“風評被害”的人，無論是政府、專家、媒體 ，其實都在弄虛作假，要幫助真正的罪犯推卸責任逃 避的。你看，“風評被害”是被動詞，被害者是無辜 的生產(chǎn)者也好，供應者也好，災區(qū)居民也好。但是， 造成損害的主體又會是誰啊？按照這一套邏輯，只會 是膽小怕死的消費者、市民了。到底從何時起，膽小 怕死成了罪行呢？沒有吧！膽小怕死是人的本能，否 則人類早滅絕了。京都居民是從本能出發(fā)，拒絕了陸 前高田松木的。
     可悲，當然非�？杀�。但是，震后一年，仍然堆 積如山的瓦礫是問題的本質，絕非因“風評被害”存 在的副產(chǎn)品。我知道，日本其他地區(qū)是總得接受瓦礫 的，不管有沒有輻射，不管實時還是長遠的未來造成 健康損害，不管我們愿意不愿意�？扇f萬別說什么“ 風評被害”好不好？災民受的害不是“風評”造成的 ，而是核電站事故造成的。其他地方的日本人感到的 無奈也歸咎于核電廠事故。所以，我說，不要核電廠 了。
     P199－P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