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垛(月光之愛——中國經(jīng)典女性文學(xué),為您構(gòu)建愛情的理想家園,尋找心靈的棲息地)
定 價:20.6 元
叢書名:月學(xué)之愛
- 作者:鐵凝 著
- 出版時間:2012/10/1
- ISBN:9787229053741
- 出 版 社:重慶出版社
- 中圖法分類:I247.5
- 頁碼:295
- 紙張:膠版紙
- 版次:1
- 開本:大32開
《月光之愛書系:青草垛》編輯推薦:“月光之愛”系列——中國文壇頂尖女性作家溫情敘寫愛的純潔與永恒!著名作家鐵凝創(chuàng)作與風(fēng)格轉(zhuǎn)型期的代表作品,中國女性文學(xué)最具代表性的中篇小說合集!“三垛”系列小說——《麥秸垛》、《棉花垛》、《青草垛》。
鐵凝,生于1957年,當(dāng)代作家。現(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主要著作有:《玫瑰門》《無雨之城》《大浴女》《麥秸垛》《哦,香雪》《孕婦和!芬约吧⑽、電影文學(xué)劇本等百余篇、部,300余萬字。散文集《女人的白夜》獲中國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永遠(yuǎn)有多遠(yuǎn)》獲第二屆魯迅文學(xué)獎。根據(jù)小說改編的電影《哦,香雪》獲第41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青春片最高獎;電影《紅衣少女》獲1985年中國電影“金雞獎”“百花獎”優(yōu)秀故事片獎。部分作品譯成英、法、德、日、俄、丹麥、西班牙等文字。亦有小說在香港和臺灣出版。
一
我們村在縣城以西,離城四十里。這四十里的路走起來四種模樣:一出縣城是柏油路,叫你以為這路就這么一馬平川地走下去了?刹皇恰0赜吐分挥惺,過兩座土窯,過一個小尾寒羊配種站,就變了土路。這兩座窯一座燒灰瓦,一座專燒花盆。我們縣里花盆有名,外地行人過我們縣都要捎些花盆。有時連坐高級車的干部路過,也常常對司機(jī)們說:停停,捎倆。那時,锃明瓦亮的轎車和土窯擺在一起很不相稱,可花盆還是被司機(jī)裝進(jìn)后備箱。小尾寒羊設(shè)起配種站,是因為這兩年它成了山區(qū)推廣的好羊種。它耐寒,毛長,殺了以后肉鮮嫩,皮毛在市場上也成了搶手貨,肉和皮都能賣好價錢。我們縣還產(chǎn)什么?出產(chǎn)鎬把兒,锨把兒。有的地方叫鎬柄,锨柄。鎬把兒也罷,锨柄兒也罷,一根一米左右的木頭棍。別小看這一米長短的木頭棍,農(nóng)村離不了,城市也離不了。干莊稼活兒的使它,蓋高樓,修公路、鐵路的也使它。鎬把兒、锨把兒就出在我們縣的山上。我這個人說話愛出岔兒,小時,我父親說我說不成個話,一扯扯到二狗家。上學(xué)時老師說我說話跑題兒,說“打住打住”。我上過學(xué)。
剛才我說的是走路。一過上窯和小尾寒羊配種站,就上了土路。一上土路就遇到了一個接一個的“大淺窩”,那是車輪們碾軋出來的大土坑,每個坑都有二三尺深。車在這里走一走搖三搖,走完這十來里土路,還要走一陣鋪天蓋地的鵝卵石。其實這不是路,是一條故河道。河道里很少有水,有水也是一股涓涓細(xì)流。與鵝卵石并存的是蒿子:香蒿子,臭蒿子。夏天翠綠,秋天一過就變得枯黃。走出故河道才像上了正路,才是一個全新的天地。我們這里的人有把這地方叫仙人峪的,也有叫神仙峪的。總之還是那句話,那是一帶全新的天地全新的路。要是你念過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就不難想出它的風(fēng)采了。這里路雖不寬,腳下伴你一路的卻是清涼甘甜的溪水。這溪水有時明徹見底,有時深得瓦藍(lán)。左右一兩步開外,是陡立著的懸崖峭壁,峭壁上遍是青松和鮮花。海棠最多,杜鵑、懸崖菊都有,還有原始植物羊齒蘭!腥苏f這羊齒蘭本生在侏羅紀(jì),和恐龍同生一個時代。今天在我們這里卻能找到它的蹤跡。還有蝎子草,它蜇人。不知它習(xí)性的人凈挨蜇。趟著走蜇小腿,蹲下解手蜇屁股。再往上看,是天空。天空干凈得像每天都有人擦洗。你順著這條河走吧,不知不覺就能走到我們村。我出門在外,不論是忍了饑,挨了餓,忘了形,一走進(jìn)仙人峪,心就會“豁”地一下靜下來,心里只剩下一個感覺:往前走,是我的家。
我們村叫茯苓莊。
我叫一早。
我死了。
我二十四歲了。
二
我們茯苓莊,是個幾十戶人家的小山村。從仙人峪岔出來往半山腰走,再走二里山路便是我們村。
茯苓莊周圍山上真有茯苓。茯苓是藥材,葉子像根打菜,入藥的部分是它的根。那塊狀根像土豆,像白薯,發(fā)現(xiàn)一棵茯苓就能刨出十幾斤,刨二三十斤的也有,F(xiàn)時一斤干茯苓能賣五六塊錢?绍蜍卟荒敲慈菀渍遥L在很高的地方。它對小氣候,對土質(zhì)的干濕要求也高,挖茯苓可不易。重要的在于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茯苓就成了我們村祖輩傳下來的事業(yè)。就像我們都割草一樣,割草也是祖輩傳下來的事業(yè)。你進(jìn)了茯苓莊立刻會發(fā)現(xiàn),家家院里都曬著茯苓,家家房前屋后都有一兩垛草。茯苓賣錢換糧米;燒火、鋪炕、喂牲口乃至蓋房都需要草。這茅草、薦草、星星草在青的時候被割下來曬干,垛成垛,直到這垛由青變黃,又是一年。草里也夾裹著蒿子、小胡麻、面姑娘,它們混在草里也叫草。有時我就想,本來人們割的不是它們,可誰讓它們和草長在一起,才受了草的累。
青草垛垛起來,高過低矮的石頭院墻,高過寨籬門、絲瓜架,有的還高過屋檐。從山上往下看,茯苓莊的房子倒成了草垛的點(diǎn)綴。草垛像一帶綠色的丘陵綠色的云,早晨、中午和黃昏,家家做飯時,煙便從這丘陵里升起來,煙一會兒就籠罩了青草垛,煙散盡,青草垛再顯出來。
茯苓和青草既是茯苓莊人的兩大事業(yè),村里的許多事就都關(guān)系著它們。大到人的生計、吵架、和好;小到給孩子起名,都離不開這兩樣。先前茯苓莊生下男孩都叫草:一草、二草、三草……老草、大草、小草……夏草、春草、冬草、秋草。那么女孩子該叫茯叫苓了:大茯二茯三茯……大苓二苓三苓……春茯秋茯冬茯……春苓秋苓冬苓……有叫十五苓的,有叫黑、白茯的。這是老年間的事。后來村里來了一位能人(有說南蠻子的),說,女的叫茯叫苓倒也文雅上口,這草可萬萬叫不得。官家將百姓形容成草民,百姓自己就不能把自己認(rèn)作草。有人請教那能人今后起名要怎樣把握方向,能人說,這樣吧,把草字頭去掉叫早也比叫草好。早也是個吉利——做事講究趕早不趕晚,務(wù)農(nóng)經(jīng)商對自己也是個催促。于是,茯苓莊不知從哪代起,男孩起名都改成了早:一早二早三早……有叫十八早的,那是叔伯哥們兒論大排行排下的。我叫一早,我爹叫七早。村里人有叫他七早哥的,有叫他七早大伯、七早叔的。聽我爹說,我爺爺叫八早。茯和苓沒變化,延續(xù)至今。
我在縣城上高中時,有位老師主張給我改名。另一位老師卻說,一早這名字奇而不俗,像個大科學(xué)家,大文人,可不能改。茅以升、張恨水名字都具備這個特點(diǎn)。他說:“茅以升,張恨水,馮一早,你聽!蔽倚振T。我沒有堅持改名,不是為了我名字的奇而不俗,而是怕改了名字別人注意。我害臊,抬不起頭。后來我沒有成為大文人、大科學(xué)家,我是個收購鎬把兒锨把兒的。關(guān)于我的上學(xué),后面我還會說,F(xiàn)在我要說的是,關(guān)于我的死。
我死了,死在離縣城更遠(yuǎn)的兩省交界之地——馬蹄梁上。當(dāng)時我開著手扶小拖斗去收購鎬把兒。
從仙人峪再往西四十里,翻過馬蹄梁,是樺樹峪。樺樹峪不光有樺樹,山上還有菜木、檳子木。菜木和檳子木都是做鎬把兒的上等木材。我從那里收原木,交到石磨鎮(zhèn)加工廠,一根能賺一半的錢,我在樺樹峪漫山遍野地收,那里有我的關(guān)系戶。
那天我起得很早,給小拖斗加上油。水不用加,走仙人峪一路都可以加水。我?guī)颥F(xiàn)錢,在我的帆布挎包里裝上一張餅,兩包干吃面(康師傅),便上了路。我們這一帶總算有了康師傅。我常想,這應(yīng)該叫時代不饒人,時代到了這一步,有些東西你不吃也得吃——比如康師傅,有些東西你不玩也得玩,比如卡拉OK。我吃康師傅,也玩過卡拉OK。康師傅這玩藝兒對于出門在外的人還是頗具些意義的,它帶起來輕巧,可干嚼,也可以泡泡吃。就像給小拖斗上水一樣,在仙人峪泡面,隨時也會有水。包里的小調(diào)料用涼水雖然泡不出什么滋味兒,可這東西還是不同于茯苓莊鍋灶里泡制出的氣味兒。你只要一打開那層印制精美的包裝蓋,一股外界文明便撲面而來。我出門常帶著康師傅,在路上,在鎮(zhèn)店,遇見這東西我都會毫不吝惜地買幾包。
我裝上康師傅,開著小拖斗,走出仙人峪,翻過馬蹄梁,來到樺樹峪。我的老關(guān)系戶們立刻就把我包圍起來。這時我真地覺不出我是個做小買賣的,對于他們,我倒成了一個高人一等的救世主,一個達(dá)官顯貴。那些扛著樹棍子找我賣錢的本是和我一根同生的山民,現(xiàn)在倒成了我的臣民。我讓他們挑最直溜的樹棍子砍,我給他們把木棍子劃出等級,我給他們按等級付款。一根一等菜木棍通常是三塊五毛錢,一根一等檳子木通常是四塊錢。檳子木是要高于菜木的。使出來的檳子木通紅徹亮,像棗木搟面杖。棗木出不了鎬把兒,棗木不直,骨節(jié)也多。那時,我讓他們把手里的東西扔上我的拖斗,我把現(xiàn)錢立時付給他們。他們一五一十地數(shù)著錢,臉上露出滿足的憨笑。他們一定在想,占便宜的好像是他們。這想法也頗有道理,一個長在山上的木棍子,沒人收購就永遠(yuǎn)是木棍子長在山上?墒撬麄儏s很少想到占大便宜的是我,我跑一趟樺樹峪少說也得收五百根。每根按50%毛利計算,便是一千五百元。再說我每次也不只收五百根,我的車能裝多少我便裝多少。小拖斗在路上開起來,山搖地動似的。
這回收的鎬把兒我沒細(xì)算,大約有七百根吧。我把木棍打捋好,兩個賣主笑呵呵地幫我把車煞緊。有人看我裝得太多,太貪婪,便說:“早師傅,行喲,吃得住喲?”他說的是我的小拖斗。我云山霧罩地說:“再有幾百根也能裝下!庇钟腥苏f:“可不比走平路!蔽矣终f:“要的就是這山路!庇钟腥苏f:“可得小心點(diǎn)兒,下回別看不見你了!蔽覜]說話。這話說得太不吉利。我鼓著嘴用搖把將小拖斗搖著,小拖斗仿佛對眾人宣布著說:“得,得……別廢話了,得……”我們上了路。
這一天是個假陰天,又已入冬,風(fēng)一吹刺骨涼。出門時我在穿著上雖然也作了些準(zhǔn)備,棉襖外邊又套了件栽絨領(lǐng)子小大衣,車開起來還是覺得身上單薄,F(xiàn)在我把領(lǐng)子豎起來,再用圍巾綁住脖子,就把車往馬蹄梁上開。小拖斗“吭哧”著,遭難似地跟我往上爬。馬蹄梁總算上去了。我停住車往后看,樺樹峪已經(jīng)不見蹤影。這兒已經(jīng)是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帶,今天行人稀少,還真有些疹人。當(dāng)我再往梁下看時,一團(tuán)團(tuán)黑云正往梁上涌。我知道這不是什么好征兆。有本古書上說:“云生麗水”,其實云有時也生惡水。比如現(xiàn)在,雨真下起來那就不是麗水。剛才我停住車本想吃包康師傅,看看我已被四周升起的烏云包圍,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我趕緊搖著我的小拖斗,妄想沖出這云的包圍。小拖斗又騰云駕霧地?fù)u晃著走起來,可是大雨點(diǎn)子還是噼哩啪啦地拍了下來。可能還有冰雹吧。我在死以前,只覺得腦袋被砸得生疼,一時間馬蹄梁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要是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你坐在這海拔六百米的梁上,滿可以大大欣賞一番這梁上梁下的美麗風(fēng)光。且不說遠(yuǎn)處層層疊翠的山峰是何等迷人,單這近處紅的土、白的石和遍地洶涌的黃紫相間的花們,就足夠你享受一陣子。聽說縣旅游局也看中了這地方,給它起了名兒叫“花天酒地”。這名兒起得有學(xué)問,花是鋪上了天,酒地是說地的顏色像葡萄酒。在縣城,常聽專等拉旅游客人的大小車司機(jī)沖游客高喊著:“哎,快上趟花天酒地吧,本縣十大奇觀之一!”我真見過不少人在這兒照相,男女們搭著肩,“醉”臥花中?墒乾F(xiàn)在,我進(jìn)入了黑夜,我想停住車等天亮。哪知我想停,車卻停不住了,風(fēng)逼著我非走不可。我的手緊攥著車把,像個醉鬼一樣左沖右撞。不用說,這離出事就不遠(yuǎn)了。到底,我和我的小拖斗翻下了馬蹄梁。先是我騎在我的座位上飄飄欲仙地向下飄,后來我便脫離了我的位置。我那些菜木的、檳子木的木棍們金箍棒似地朝我的腦袋上亂砸,小拖斗的轱轆也掉了一個,不偏不倚地拍在了我的后心。我們繼續(xù)向下墜。我想起電影上那些慢鏡頭,現(xiàn)在我就是這慢鏡頭中的主演。后來梁上的石頭也滾了下來,它們與鎬把兒、轱轆、車底盤一起和我滾打,我覺得我先掉了一只胳膊,后來腳腕子也斷了一只。接著,我的大胯脫了,我的腸子、肚子正和我一起飛。終于我散落在溝底。我想起古代有種刑罰叫“車裂”,我是被我的車“裂”開的——我死了。我覺出我的心從體內(nèi)飛了出來……雖然我的頭還長在脖子上,脖子還長在肩上,可是我死了。我知道我的死,是因為我的魂還在。
人有魂,這是我大模糊嬸給我講的。雖然,后來我上學(xué),我有了文化,相信無神論,可我也相信人是有魂的。不然為什么我還想到,一心一意地想到:我應(yīng)該用我這只長在身上的右手去撿拾我身上所失掉的一切呢。我在溝里滾爬起來,到處尋找。我找到了我的左胳膊,找到了我的左腿,找到了我的右腿,我的大胯也有了。我又把它們銜接在我身上。讓人意外的是,我竟然把我的心也捧回來塞進(jìn)了我的胸膛,肺也有了,脾、肝都有了,只有腸肚不見。我變成了一個空人?站涂瞻。可我有心,有思想。腸肚算什么,有時也多余。過去,我和我爹就是受了這腸肚的拖累。它整日在我們腹內(nèi)鳴叫,我們不得不找東西填充它。后來我們幸福了,不為吃喝發(fā)愁了,我吃康師傅,那是因為我有腸肚。要是失去了腸肚呢,康師傅也就失去了價值。
我攢(cuán)好自己,在溝里坐一會兒,養(yǎng)養(yǎng)神。我站起來走走,我輕了許多,我知道,我雖然攢起了自己,我也站了起來,可我沒活。那站起來的是我的魂。我大模糊嬸說,魂兒輕,走起路來都不帶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