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見證,對患病父親的一份詳細報告。 因為父親再也無法從橋那頭走到我的世界來,因此我必須走到他那里去 這段不平常的日子,我們一直在一起 愛父親,為他朗讀這本書(作品有聲書,同步上線) 相關推薦: ※《聆聽父親》(臺灣文壇領軍人物張大春至深真情力作,預先講給未出生孩子聽的故事,幾代中國人的鄉(xiāng)愁與命運,莫言、阿城、侯孝賢、朱天文推薦) ※《溫泉療養(yǎng)客》(黑塞散文精選,收錄黑塞自傳體札記《溫泉療養(yǎng)客》)
我六歲時,祖父不認識我了。祖父的房子坐落在我們家房子下方,我上學時為了抄近路常經(jīng)過他的果園,有時候他會扔過一把木柴驅趕我,還說,我又沒有在他的果園里丟失什么東西,干嗎跑到他這兒來。不過有時候他也樂于見到我,會走過來叫我,把我叫成赫爾穆特。對于這些現(xiàn)象,當時的我并不在意,沒注意到有什么不正常,后來也忘了,直到這病開始襲擊父親。
俄羅斯有句俗語說,生命中除了我們犯的錯誤,沒有任何其他的事情會重現(xiàn)。而錯誤在老年時加重了。父親為人一向孤僻,他退休后不久老是一人出神發(fā)呆,我們認為他對外界一丁點興趣也沒有了,覺得這還真是他典型的生活態(tài)度。好幾年里,我們一直勸說他,應該努力讓自己走出去,搞得他非?鄲。
如今那些浪費了的精力讓我感受到一種無聲的憤怒,我們當初責備的是人,而針對的卻是疾病。我們成百次地對他說“不要再這樣任性散漫了!”,父親遵循“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的原則,耐心地聽著我們嘮叨。他不抵擋遺忘,也從不尋求能夠幫助記憶的法子,所以也不至于因為家人為了提醒他在他手帕上打結而埋怨。對自己腦力的衰退,他并不頑強抵抗以保衛(wèi)陣地,甚至對此提也沒有提起過一次。如今看來,最晚在90年代中他已經(jīng)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了。如果他當初曾對兒女們說,抱歉,我腦子不行了,大家可能就比較容易應付那種狀態(tài)。然而,那些年里我們大家都在玩著貓捉老鼠的游戲,父親是老鼠,我們是一群老鼠,而疾病是貓。
最初極度緊張不安的時期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雖然我不愿意回想它,不過現(xiàn)在我明白了,由于不愿意繼續(xù)下去而放棄和知道被擊敗了而放棄,二者之間是有區(qū)別的。父親知道自己被擊敗了,到了生命中精力衰退的時段,父親轉而寄希望于內在的沉著鎮(zhèn)定,在藥物效用低微的情況下,這樣做讓父親和我們這些家屬都獲得了一種有效的應付困境的可能性。
米蘭·昆德拉寫過:我們稱之為生命的那無可回避的潰敗,在它面前,我們唯一能夠做的就是理解它。
目前父親處于老年癡呆癥的中期,在我想象中,中期的情況大概是這樣:人好像剛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不知身處何方,各式各樣的事物,比如地點、時間、人物,圍繞著自己轉,人找不到方向。種種事物纏繞著你,死去的人、活著的人、記憶、帶著創(chuàng)傷的幻覺、意思不明的零碎句子,等等。而這樣的狀態(tài)在以后的日子里不可能有所改善。
因為我們家人口比較多,照顧父親的工作大家可以分擔,所以我不必經(jīng);乩霞胰ァC慨斘以谀莾簳r,早上大約九點我會叫醒父親,這時他茫然不知所措地躺在被窩里,不過他已經(jīng)習慣于對他而言是陌生的人進入他的房間了,所以也并沒有產(chǎn)生什么懷疑和不快。
“你要不要起床?”我很友善地問,為了制造一點輕松的氛圍,我還會說,“我們的生活多好!”
父親滿臉疑慮地掙扎著起來!皩δ銇碚f或許是這樣!彼f。
我把襪子遞給他,他仔細看著襪子,過了一下說:“第三只在哪兒?”
為了不浪費時間,我?guī)退┮拢爲{我?guī)兔,并不表示反對。接著我半推著帶他去廚房吃早餐,吃過早餐,我要他去刮胡子,他眨眨眼說:“我還是在自己家比較好,我不會很快再來看你了!
我指著通向盥洗室的過道。為了拖時間,他說:“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你只不過就是去刮刮胡子,刮了胡子,人看起來精神些。”
他遲疑地跟著我!叭绻阒竿c什么……”他嘟嘟囔囔地說,看著鏡子,兩只手用力地搓著翹起來的頭發(fā),而頭發(fā)也就真的服帖了。他再照照鏡子,說“差不多跟新理了發(fā)似的”,微笑著,衷心向我道謝。
那一陣子他經(jīng)常對人表示謝意。幾天前,他說:“我要預先衷心感謝你!蔽覅s找不到一丁點可以聯(lián)系起感謝的事情。
對于類似的開場白我慢慢地知道迎合他的意思了。我會說:“很高興為你做這事!被颉安挥弥x!被颉斑@是我樂意做的。”根據(jù)經(jīng)驗,我們回答父親的話如果是認可性的,父親就安心,覺得一切正常,比起以前我們老是追根究底想弄明白父親的意圖好多了。追根究底地問,只會讓父親覺得羞愧和不安。即使他明白了我們的意思而回答了,答案也只會讓他難堪。
最初,這種適應父親的措施使我覺得痛心,也很耗費精力。因為作為兒女的人,會認為父母是強有力的人物,以為他們能夠頑強對待生命中出現(xiàn)的難題,看著他們日益明顯地衰老下去會比看著別人衰老更加難堪。不過這期間我已經(jīng)習慣了進入新角色,而且也逐漸學習到一種道理,我們需要另外一套標準來應對老年癡呆癥患者的生活。
如果父親想對人表示謝意,那就讓他謝,即使我們看不出任何感謝的理由;如果他要埋怨全部人都丟棄他不管了,那就隨他埋怨,不要去管他的說法在事實面前能不能站得住腳。對他而言,除了老年癡呆癥患者的世界,沒有其他世界。因此,作為家人,我只能通過承認病人那陷于混亂的現(xiàn)實,努力試著減輕一些整個事態(tài)的悲哀和痛苦。
因為父親已經(jīng)無法通過到達我這里的橋梁,那么我就必須到他那兒去。在那邊,在他精神狀態(tài)的限度之內,在我們講求事實和目的性的社會之外,父親還一直是個相當了不起的人物。即使按照一般的標準他不總是有理智,然而,從某種角度看,他仍然相當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