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爾于一八六九年夏天,在內(nèi)華達山間進行了為期四個月的考察,所記下的日記就成了這本不朽的文學(xué)名著?姞栐谒膫月的行程中,除了參與牧羊之外,考察了山脈、礦石、冰川痕跡、氣候、植物、動物等,所獲得的成果不亞于任何一支考察隊。
繆爾在文字中更是表現(xiàn)出了大師級的文采,在他的描寫對象中,不管是冷杉、云彩、石頭還是溪水,在每一天的筆下都絕不相同,他表現(xiàn)出精確的觀察能力和豐富的運筆能力,文采飛揚,毫不枯燥。
他的考察充滿了激情與勇敢的精神,在山中,繆爾會經(jīng)常連續(xù)幾日漫步于群峰、湖泊、峽谷、草甸之中,只帶著極少的面包,那種在荒野中的怡然自樂以及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態(tài)度,讓人感嘆,已不是今天破壞荒野的“驢友”、“背包族”們所能企及的。整本書自始至終,沒有表露出一句對艱苦或原野的抱怨,荒野對他來說就是天堂,每天,他總是以極大的激情去迎接黎明的開始,去大自然中朝圣。
美國國家公園之父繆爾最富盛名的作品,配多幅精美全彩插圖
約翰·繆爾|John Mu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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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美國早期環(huán)保運動領(lǐng)袖,繆爾關(guān)于大自然探險的隨筆與專著多年以來廣為流傳。他幫助保護了約塞米蒂山谷等荒原,并創(chuàng)建了美國最重要的環(huán)保組織山嶺環(huán)保俱樂部(The Sierra Club)。在他的影響下,羅斯福總統(tǒng)于其任期內(nèi)批準創(chuàng)建了五十三個野生動物保護區(qū)、十六個國家紀念保護區(qū)和六個國家公園,繆爾也因此被譽為“美國國家公園之父”。
加州壯觀的中央山谷地區(qū)一年只有兩個季節(jié),春季和夏季。一般在每年十一月的第一場雷雨之后,春天就來了。在接下來的幾個月內(nèi),絢爛的山花開滿山谷。大約到第二年五月底,那些花兒便會凋謝、干枯,每株植物都變得像剛剛從烤箱里取出來一樣脆弱易碎。
接下來的日子,懶洋洋的羊群一邊氣喘吁吁,一邊被趕往更高、更涼爽的內(nèi)華達山間牧場。一直以來,我都向往這個季節(jié)的山間。可惜因為囊中羞澀,我無力負擔此行的花銷。我為自己的衣食問題而一籌莫展,以至于開始幻想自己能學(xué)會像動物一樣的野外生存能力,能從野生的植物種子、野莓等獲取能量,自由自在地翻山越嶺而無需像人類一樣糾結(jié)于攜帶金錢和行李等問題。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德萊尼先生的一次拜訪將我從困境中解救出來。德萊尼先生是一位牧場主,我曾經(jīng)為他工作過幾個星期,這次他提出雇用我與他的牧羊人以及羊群一起去默塞德( Merced)河、圖奧勒米( Tuolumne)河的源頭放牧—那正是我一心向往的地方。對我來說,只要能回到去年夏天讓我流連忘返的約塞米蒂
。╕osemite)群山中,任何工作我都會欣然接受。德萊尼先生解釋說,羊群將隨著雪山融化而延展的森林帶慢慢向高海拔處進發(fā),在我們能找到的最好的牧場停留幾周。他還保證說我可以完全自由地安排我的研究。我覺得以這些牧場為觀察中心,我可以安排一些極有成效的八到十英里左右的短途行程,觀察周圍的植被、動物以及巖石。但是另一方面,我認為自己無法勝任德萊尼先生提供的這份工作,我也坦白地向他承認了我的弱點:我對高山地帶的地形地貌完全不熟悉,這一路我們需要經(jīng)過哪些河流小溪,需要提防羊群的哪些天敵,此等事宜我都一無所知?偠灾,我擔心在經(jīng)歷野外的熊、狼、河流、峽谷以及荊棘密布、一不小心就迷路的灌木叢的重重考驗后,他的羊群可能損失大半。好在德萊尼先生一點也不在乎我的這些短處。他說雇用我的主要目的是想有個信得過的人在營地周圍,確保他的牧羊人能好好干活。他也安慰我說,現(xiàn)在我看到的都是重重困難,等到真正出發(fā),一定會車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他告訴我牧羊人會負責放牧的一切工作,而我一路上可以放心地去研究我的植物、巖石、地貌,他本人不僅會陪我們一直走到第一個主營地,還會在后面的日子里時不時地來探訪我們,并送來生活物資。這時我接受這份工作的決心已定。雖然如此,當我看到那一大群蠢頭蠢腦的羊跌跌撞撞地擁向畜欄的窄門,我還是擔憂這兩千零五十頭羊里面,有很多即將踏上不歸路。
我很幸運地得到一只圣伯納犬伴我同行。狗的主人和我雖然交情不深,但一得知我要出發(fā)去山里度過整個夏天的消息,他就懇請我把他最心愛的狗兒卡羅帶去—他擔心如果留在平原,夏季的炎熱可能會要了它的命。“我相信你會好好待它的,”他說,“而且我也肯定它能幫上你的忙。它熟悉所有的山中野獸,能護衛(wèi)你們的營地,幫著管理羊群,并且一直忠心耿耿地為你服務(wù)。 ”卡羅知道我們在談?wù)撍,它盯著我們的臉,很認真地聽著我們說話,讓我一度覺得它仿佛能聽懂人話。我叫喚它的名字,問它是否愿意跟我走。它用閃爍著智慧光芒的眼睛盯著我,然后轉(zhuǎn)身望著它的主人,直到主人朝我揮手并且輕輕拍打它以示告別,它就像得到指令一樣,靜靜地跟著我走了,就像跟著一個它認識很久的朋友。
六月三日
我們把食品飲料、野營水壺、毛毯、壓草機等物資用兩匹馬馱著,趕著羊群浩浩蕩蕩地向著呈現(xiàn)出黃褐色的丘陵出發(fā),身后揚起一片塵土。又瘦又高的德萊尼先生那刀削般的側(cè)臉像極了堂吉訶德,他帶領(lǐng)著馱著物資的馬走在最前面;驕傲的牧羊人比利、一個中國人,還有一個迪格爾族印第安人將在最初的幾天幫忙把羊群趕過灌木叢生的丘陵;我則把我的筆記本拴在了腰間。
我們即將離開的農(nóng)場位于圖奧勒米河南岸靠近弗倫奇灣(French Bar)的地方,從那兒開始,含金的變質(zhì)頁巖構(gòu)成的丘陵,一直延伸到中央山谷的沉積地層之下。出發(fā)還不到一英里路,領(lǐng)頭羊群中的一些老羊開始激動地往前沖,因為它們已經(jīng)回憶起去年夏天在高地牧場度過的愉快時光。很快,充滿希望的喜悅氣氛便傳染給整個羊群,母羊們召喚著自己的孩子,小羊則用類似人類發(fā)出的聲音給予回應(yīng),還時不時地抽空往嘴里塞滿干枯的牧草。在這嘈雜的羊咩聲中,羊群陸續(xù)爬上了山丘,很神奇的是每一對母子都能毫無差錯地認出彼此的聲音。有時候因為在滾滾灰塵中的小羊過于疲憊而無法發(fā)聲應(yīng)答,母羊就會掉頭沖回到上次聽到小羊咩咩聲的地方,不找到自己的孩子決不罷休。當然了,我們無論是靠眼睛還是耳朵,都無法分辨出這許多小羊有什么區(qū)別。
羊群以大概每小時一英里的速度前行,隊形看上去像一個不規(guī)則的三角形。這個三角形底邊大約有一百英尺,高約有一百五十英尺,一小群最強壯的羊構(gòu)成這個三角形的頂角,它們輪流擔當著領(lǐng)頭羊的重任,其他積極的壯羊分布在三角形主體參差不齊的側(cè)邊,急切地在巖石和灌木叢中尋找牧草和樹葉的蹤跡,不放過任何角落。小羊羔和孱弱的老母羊則慢吞吞地跟在三角形的底部,構(gòu)成所謂的“底邊”。
中午時分的炎熱讓人難以忍受?蓱z的羊兒們痛苦地喘著氣,恨不得在它們經(jīng)過的每一片樹蔭下多停留上片刻。盡管什么也看不清,我們還是透過火辣辣的刺目陽光,熱切地凝望著遠處雪山和溪流的方向。這里的地形仍然是綿延的丘陵,只有時不時的灌木叢、樹木和裸露的頁巖形成一些起伏。以藍橡樹為主的樹木大多在三十到四十英尺高,長著淺藍綠色的葉子和白色的樹干,扎根在最貧瘠的土壤或者巖石的縫隙間,恰能躲過草原野火的魔掌。這片地區(qū)經(jīng)常能看到覆蓋著苔蘚的頁巖石板突然從黃褐色的草皮上冒出來,就像亂葬崗上突兀的墓碑。除了橡樹和石蘭、美洲茶等四五種灌木外,丘陵地區(qū)的植被和平原沒什么區(qū)別。我曾經(jīng)在春天到過這片地區(qū),景色完全不同于現(xiàn)在,那時簡直就是個鮮花綻放,鳥兒和蜜蜂翩翩起舞的大花園,F(xiàn)在這炙熱的天氣把一切都烤得了無生機:土地上布滿干涸的裂紋,蜥蜴在巖石上一閃即過,隊伍龐大的蟻群列隊收集食物,散發(fā)出與弱小身軀不成比例的能量,將它們微弱的生命之火在炎炎夏日中燃燒得更加炫目。在烈火般陽光的炙烤下,它們居然沒有轉(zhuǎn)眼就被烤成脆片,這真是個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奇跡。有響尾蛇蜷縮在無人之處,但也并不多見。平日里聒噪無比的喜鵲和烏鴉現(xiàn)在都安靜了,張著大嘴巴,耷拉著翅膀,再無力氣發(fā)出一點聲音。它們混雜成群,躲在樹蔭最濃的樹下。在幾個溫熱的堿水池旁,鵪鶉們也盡量躲在陰涼處,棉尾兔在美洲茶叢間的陰涼處竄來竄去,時不時地還能見到長耳兔穿過曠野的優(yōu)雅身影。
在一片小樹林短暫的午休后,這群可憐的羊又被驅(qū)趕著在滾滾塵土中沿著灌木叢生的山丘行軍了。在我們幾乎要迷失方向的時候,腳下那條我們一直跟隨著的泥土小道也越來越看不清楚了,迫使我們停住腳步瞭望四周,確認我們的位置。那個中國人覺得我們已經(jīng)迷路了,還用他的洋涇浜英語抱怨“小混子”(灌木)太多;那個印第安人則安靜地瞭望波濤般起伏的山脊和峽谷,尋找空曠地帶。經(jīng)過長時間的觀察,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條朝著科爾特維爾( Coulterville)方向去的路。我們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到一個干燥的牧場,準備在那里扎營過夜,這時離太陽下山只有一個小時了。
在山腳和一大群羊扎營是件很輕松的事情,但卻與舒適不沾邊。太陽下山前,在牧羊人的看管下,羊兒們在周圍尋找吃食,其他人則分頭完成撿柴、生火、做飯、解下馬兒身上的行李并把它們喂飽等工作。黃昏時分,困倦的羊群在營地旁的制高點集合,自愿擠攏到一起。當每只母羊都找到并且喂飽自己的孩子后,羊兒們便昏昏沉睡直到天明,完全不需要我們再操心。
隨著一聲大喊“吃的來了”,晚餐便準備好了。我們?nèi)耸忠粋錫盤,直接從鍋里盛出食物,一邊聊著露營的軼事:喂羊啦、采礦啦、野狼啦、熊啦,還有淘金熱鼎盛時期的難忘往事。印第安人一直沉默不語地把自己淹沒在背景里,仿佛他是屬于另外一個種群的生物。吃完飯,喂完狗,圍著篝火抽完煙后,在肚兒飽飽煙癮過足的滿足感的雙重作用下,大家臉上漸漸浮現(xiàn)出的平靜表情也添上了一抹神圣的色彩,就像圣人們在沉思時煥發(fā)出的光芒。突然間有人如從夢中驚醒,嘆口氣,把煙斗里的煙灰磕掉,打個哈欠,呆呆地朝著火光望了一會后,說:“行了,我要去睡了!”之后就消失在他自己的毯子下。閃爍的篝火余燼繼續(xù)燃燒了一兩個小時,天上星星的光芒越來越亮眼,浣熊、野狼和貓頭鷹時不時地打破夜晚的寧靜,蟋蟀和雨蛙則持續(xù)著愉悅地歡唱,仿佛它們的歌聲是夜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只有夢中人的呼嚕聲和嗆到灰塵的羊兒的咳嗽聲是這夜里不和諧的音調(diào)。星光下,羊群仿佛是蓋在地上的一條巨大的灰色毛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