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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去的人
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時間有如逝水一去無跡,所以,過往的記憶總是令人珍惜。正如普希金詩里所寫,哪怕日子充滿苦痛,在記憶之中,也將變成親切的懷戀。
這個集子,所選多是作者對已故人物的回憶,其中又多是自己的親人和師友。集子中多出兩位“公眾人物”:王實味和遇羅克。一個是前革命時代的人,一個是同齡人,經(jīng)歷過文化大革命,但他們都同樣以文字罹難,仿佛是歷史峽谷中的一個意味深長的呼應(yīng)似的。他們之于作者,并不像其他的人那樣有著實際生活中的聯(lián)系;所謂“文字緣同骨肉深”,閱讀他們的文字,卻使作者切實地“有著一種親緣的感覺,而不曾間斷精神上的往來”。 在作者看來,遠別的小屋,油燈,松鼠,也都是值得懷念的。在個人的情感世界里,無所謂偉大與平凡的絕對限界;最卑微的事物也可以成為圣物,一樣有著恒久的炫目的光輝.
編后記
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時間有如逝水一去無跡,所以,過往的記憶總是令人 珍惜。正如普希金詩里所寫,哪怕日子充滿苦痛,在記憶 之中,也將變成親切的懷戀。 記憶有兩種:集體記憶和私人記憶。前者指社會事 件,社會生活,構(gòu)成為個體生存的外部環(huán)境,后者關(guān)于個 人的人際關(guān)系及日常生活,有許多不為人知的隱秘的內(nèi) 容。與個人生活密切相關(guān)的記憶是親近的、細密的、深入 的,往往刻骨銘心。社會上的事情要為個人所銘記,大抵 與個人命運相關(guān)聯(lián),故能喚起切身的感受,從而使生動的 細節(jié)得以保留。 這個集子,所選多是對已故人物的回憶,其中又多是 自己的親人和師友。母親故去已逾十年,至今未曾為她寫 下一點記念的文字,是我最感愧疚的事。對于記憶深長的 部分,本意等候一段安靜的日子到來之后慢慢地寫 ,然 而累月經(jīng)年,一直生活在蕪雜和焦躁之中,結(jié)果只好延宕 著不曾著筆。 集子中多出兩位“公眾人物”:王實味和遇羅克。一 個是前革命時代的人,一個是同齡人,經(jīng)歷過文化大革 命,但都同樣以文字罹難,仿佛是歷史峽谷中的一個意味 深長的呼應(yīng)似的。他們于我,并不像其他的人那樣有著實 際生活中的聯(lián)系;所謂“文字緣同骨肉深”,閱讀他們的 文字,卻使我切實地有著一種親緣的感覺,而不曾間斷精 神上的往來。 遠別的小屋,油燈,松鼠,也都是我所懷念的。在 此,我不由得想起莊子的“齊物論”。在個人的情感世界 里,無所謂偉大與平凡的絕對限界;最卑微的事物也可以 成為圣物,一樣有著恒久的炫目的光輝。 2014年5月3日
林賢治,著名作家,學(xué)者。著有《五四之魂》、《人間魯迅》、《中國新詩五十年》等,主編叢書叢刊多種。
目 錄
《圣地野百合》引言 重印《中國文字獄》,兼懷王業(yè)霖先生 懷念耿庸先生 紀念何滿子先生 詩人的工作 紀念李慎之先生 只有董樂山一人而已 為陳實先生作 追憶與懷想 夜讀遇羅克 悼一禾 黃河之外還有一個黃河 父 親 哀 歌 為一個有雨的冬夜而作 清 明 小 屋 油 燈 灰 灰 編后記
《圣地野百合》引言
一個記憶喚起千百個記 憶。 ——〔俄〕赫爾岑 七八年來,我常常懷想一個人。 這個人的消失使我不勝震駭。暗暗的死:不知時日, 不知地點,不知死法。一個人的生命,就像一星水漬,只 要用指頭輕輕一拭,便全然不見了痕跡。 他是誰? 一個標本式的人物,但是,并不具備物質(zhì)生命的確定 形式,如福爾馬林溶液浸泡過的野兔,琥珀中的蠅子, 《圣地野百合》引言 | 3 拳卷于化石表層的蕨類那樣。所謂標本,不過是一個名 字,一個標簽,一個可以任意充填各種不同意義的符號而 已。沒有人說過關(guān)于他被關(guān)押、被處決的情形,他所遭逢 的命運的秘密,永遠無人知曉。至于置他于死地的文字, 僅寥寥的幾篇短文,此外,再沒有空間,也沒有時間容他 存放信仰、思想、人性,掘進的大腦和火焰般跳動不寧的 心臟?傊,關(guān)于他,沒有人確切地描述過;就連他的名 字,在死后多年也無人提及,直至領(lǐng)袖的著作出版,才作 為一條注釋,被摁進莊嚴而深奧的漢字的夾縫里。過了若 干年,他又被摳了出來,重新鑄造為另一種文字: 王實味,男,1906年生,河南潢川縣人。1926年 在北京大學(xué)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翌年失掉關(guān)系。1937 年在開封重新入黨,同年赴延安,在中央研究院文 藝研究室任研究員。1942年整風(fēng)時,發(fā)表了《野百 合花》、《硬骨頭和軟骨頭》等文章,受到幫助和 批判。1942年10月被開除黨籍,同年底因反革命托派 等問題被關(guān)押。1946年結(jié)論為“反革命托派奸細分 子”。1947年7月,在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被處決。 ……在現(xiàn)在王實味的交代材料中,王對參加托派 組織一事反反復(fù)復(fù),在復(fù)查中沒有查出王實味同志參 王實味 4 逝 者《圣地野百合》引言 | 5 加托派組織的材料。因此,1946年定為“反革命托派 奸細分子”的結(jié)論予以糾正,王在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被錯誤 處決給予平反昭雪。 指紋清晰,依然是同一只手。 無處不在的手。強有力的手。翻云覆雨的手。 二十世紀黑暗而漫長。 在這個死亡的世紀里,我們中間每個人都可以從延綿 不斷的戰(zhàn)爭、亞戰(zhàn)爭、大饑荒、流行病、監(jiān)禁、流放、各 種運動和斗爭中找到斃命的親屬、朋友、同事、相關(guān)者, 負擔(dān)累累,如何可能顧及一個陌生的人?況且,在合法性 暴力面前,我們所有的感官都已凋萎,不但不敢發(fā)出抗議 的聲音,而且得強令自己閉上眼睛,呼吸迫促,害怕他人 的苦痛進入內(nèi)心。冷漠彌漫開來,和恐怖纏繞在一起,濃 霧般包圍著我們;我們看不清彼此的面相,如何可能在集 體的外緣發(fā)現(xiàn)并同情于一個異類?看看世紀末吧,紛飛的 血雨之后,鴿群棲定,誰還為廣場上空的亡魂祈禱?誰曾 經(jīng)想到那些為失去兒子而暗暗哭泣的母親?昨天的一場轟 轟烈烈的死亡,尚且隨即被遺忘如同疾風(fēng)過耳,如何可能 期望人們記住一個逝去已久的死者? 然而,王實味之死始終使我感到震駭。我甚至覺得, 在他身后出現(xiàn)的所有大面積的死亡,都與他的死亡有關(guān)。 在紅色政權(quán)之下,王實味不是唯一的一個,但卻是第 一個因言論獲罪的人。嚴格地說,他不是一個持不同政見 者。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知識分子,一個誠實的人,正直的 人,血氣充沛的人。在我們必須為自己說話的時候,他代 替我們說了,因此必須代替我們?nèi)ニ馈?br /> 言論這東西,何以有如此大的威懾力,居然可以使中 外的權(quán)勢者必欲除之而后快?喜歡引經(jīng)據(jù)典的學(xué)者回答時 離不開語言邏各斯中心,但是,他們遺棄了一個最基本的 事實,就是:自由言論是個人權(quán)利的實現(xiàn)。它意涵的個 人性妨礙了統(tǒng)一,而威權(quán),正好建立在這統(tǒng)一上面。一位 羅馬皇帝說,他希望人類只有一個脖子。理由很簡單,就 是便于控制,一旦要掐斷它容易多了。統(tǒng)一意味著權(quán)力壟 斷,有了統(tǒng)一,就有了服從、集合、支配與犧牲。自由是 反統(tǒng)一的。自由在權(quán)力之外。自由到底屬于差異個體,平 等也是,愛也是。真正意義上的革命,是解放個人的過 程,而不是解放“全人類”。全人類是一個虛擬的大詞, 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根本無從發(fā)現(xiàn)它的蹤影,只看見一個又 一個活動著的個人。革命作為文明的一道特殊程序,目的 6 逝 者《圣地野百合》引言 | 7 在于保衛(wèi)個人的權(quán)利,首先是言論自由的權(quán)利,而不是設(shè) 法加以扼殺。至于個人生命的價值,那是至高無上的,任 何機構(gòu)、政黨、團體和他人,都無權(quán)以任何名義褫奪它。 然而,對王實味來說,所有這一切都被褫奪了! 革命吞噬了它的孩子。 本雅明說自己是在土星之兆下來到世間的,一生走不 出憂郁;顯然,王實味命隨火星,才特別地富于挑戰(zhàn)性和 抗擊力。星占學(xué)把土星和火星并稱為大小兇星,結(jié)果一個 自殺,一個他殺,兩顆不同方位的星辰幾乎同時在同一道 深淵中隕落。難道這就叫命運嗎? 事實上,王實味無法抵御血與火的蠱惑,正如他無法 除掉身上的可燃性物質(zhì)一樣。當夜氣如磐,烽煙突起,大 地垂危,這個天生的反抗者,他不能不皈依一個龐大的紅 色族群,從此陷身于悖論式生存而無力自拔。 太陽高懸的地方是看不見星芒的。發(fā)亮的天體都是太 陽的反光。如果遁著規(guī)定的軌道運行,王實味有可能平穩(wěn) 地走完一生,而不致出現(xiàn)后來的悲劇性轉(zhuǎn)折。然而,他根 本無視太陽的存在。在他那里,革命本來便是個體的事, 因此他只管拼命地燃燒自己,直到燒完。 現(xiàn)在看來,理想必定含有一種類似大麻的性質(zhì)。它使 王實味在持久的自我迷幻中成為俠義英雄,像發(fā)瘋的老騎 士唐吉訶德那樣:鏟除不公的現(xiàn)象,解放卑屈的靈魂…… 但是,他不知道,革命在不斷生成新秩序,一面瓦解傳統(tǒng) 一面復(fù)制傳統(tǒng);革命既是功能,同時又是實體,是組織本 身。革命是不容許內(nèi)部存在更為革命的事物的。沖突發(fā)生 了。革命要求每個人成為齒輪和螺絲釘,工具和武器,王 實味拒絕這樣做,他要做一個人。革命要求聽從同一個號 令,王實味聽從的,惟是內(nèi)心的聲音。革命要求摧毀個人 的獨立王國,而王實味護衛(wèi)自我的尊嚴如同生命,把靈魂 高揚起來當作旗幟揮舞,至死不肯放棄腳下的城堡!妒 經(jīng)》說:十個人可以拯救一座城。然而只有一個人,只有 一個,這座城可以因懦怯和僥幸而免于淪陷嗎?當王實味 一個人呼叫著站起來的時候,不但得不到同類的響應(yīng), 反而遭到猛烈的詛咒和銳利的嘲笑。他們指著他,推 他,吐他,按他的頭,給他戴荊棘做的帽子:一頂、兩 頂、三頂,就像以色列人對付耶穌那樣。在通往各各他 的路上,猶有一個西門給背沉重的十字架,誰替王實味 背呢? ——以羅伊,以羅伊,拉馬撒巴各大尼?! 王實味沒有上帝。誰也沒有。沒有人與他同在,所有 人都像逃避瘟疫一樣棄他而去…… 8 逝 者《圣地野百合》引言 | 9 總之,王實味死了,而我們活著,——這就是歷史。 把王實味送上祭壇以后,我們的災(zāi)難并不曾因此得到 禳解。恰恰是,獻祭成了一個惡兆,死亡不是結(jié)束而是開 始。 死亡是自由權(quán)利的死亡,它使世界上所有屬于人類的 珍貴的東西,隨之委地以盡。當指鹿為馬成為陽光下的事 實,知識和真理有什么意義?當背德者、變節(jié)者、告密者 像蝗蟲一樣繁殖,有哪一個正常的人可以信守自己而無 動于衷?當知識精英早已變得像死魚般地隨波逐流,誰還 敢做一條活魚逆流而上?當一個人的肉體可以隨時消滅于 無形,此后的割喉管之類,還算得上什么特別新奇的玩藝 呢! 一代又一代的死者淤積起來,猶如腐敗的水草,時間 呼嘯著流過,遺忘將深深地淹沒他們…… 假如沒有紐倫堡審判,奧斯威辛,這個小地方很可能 不為人知。當它一旦變得跟波蘭首府一樣聞名遐邇時,上 百萬被現(xiàn)代化系統(tǒng)處理掉的猶太人,已經(jīng)能夠歸家一般 地,從死寂和虛空中一個個來到紀念館里、墓園里、銀幕 里、教科書里,來到傳統(tǒng)節(jié)日中間,而為幸存者和他們的 子孫所銘記。一個偉大的民族,記憶是如此頑強。死者因 生者的記憶而恢復(fù)了尊嚴,生者因?qū)λ勒叩挠洃浂鴨酒鹞?br /> 泯的良知、信念和殘存的勇氣。對人類來說,記憶跟現(xiàn)實 生存一樣重要。惟有個體的記憶,才能使許多流行在宮廷 和經(jīng)院里的概念浮現(xiàn)出可憎的形相,才能使過去和未來經(jīng) 由生者與死者的日常性對話而生動地連接起來,才能把歷 史從暴君、獨裁者、僭主、權(quán)勢集團那里拯救出來,像面 包一樣成為可分享的歷史,真實的歷史,活的歷史。 可是,我們一直為那只熟悉的大手所擺布。掌紋就是 道路。攥緊的拳頭松開,所有關(guān)節(jié)的地方一樣無懈可擊, 漏光的縫隙全都堵死,甚至成為組織中最為堅固的部分。 我們無法穿越歷史。沒有審判日,也沒有紀念日。已有的 審判都是荒誕劇,正義從不在場,罪惡長期缺席;法定的 紀念,也只是把隆重的禮儀獻給偉大的征服者,以及與此 相關(guān)的集體性事件而已,跟死難者個體無關(guān)。世界上,有 哪一個海盜會拿手中的火槍劫掠自己? 亡魂的等待是徒然的。浩大的呼喚、哀號和悲泣終于 漸行漸遠,不復(fù)使我們動心。禁止和誘惑深入肉身,有如 暗器,使我們深受傷害而渾然無覺,欣欣然追逐時尚的快 樂而自以為幸福。 而我,作為文化大革命的受害者,一直為時代的陰影 10 逝 者《圣地野百合》引言 | 11 所籠罩。只要存留一點自由的渴念,一個人,便無法承受 任何一種形式的奴役;這種屈辱帶給內(nèi)心的折磨是長久 的,不可能因時間的流逝而消除。雖則,我可以因未曾出 賣他人而稍自寬慰,但是不可原宥的是,我不只一次地出 賣自己,踐踏自己,孤單而卑賤地活著。那時候,所有的 日子都用來計算安全,不測的預(yù)感總是使人心跳加劇。每 當壓迫來臨,最大的勇氣惟是辯護自己的無辜,最大的愿 望只待風(fēng)暴盡快結(jié)束;整個過程放棄了抵抗,不必說針鋒 相對的言詞,更不必說過激的行動,連腹誹也沒有。目睹 了他人被無端地推進陷阱,即使不曾扔過一個小石子,難 道便可以因此坦言自己的雙手是潔凈的嗎?當人們的社會 身份最后只剩下害與被害兩類,誰還有資格自命為“逍遙 派”? 關(guān)于德國的浩劫,德國知識分子做了一個簡直帶恐嚇 性的結(jié)論:全體國民都是有罪的。理由是,邪惡勢力從開 始抬頭到橫行無阻,從來不曾遭到國內(nèi)的抵抗。懺悔呢, 還是不懺悔?政府總理勃蘭特在全世界面前做了一個堪稱 經(jīng)典的下跪動作。我國歷史上沒有這樣的動作圖式,我們 從來是向政府下跪的。 有關(guān)懺悔問題,報章似乎一度很認真地吵鬧過。其 實,懺悔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對于自覺有罪的人來 說,它只是一種自我撫慰,目的在獲得靈魂的安寧而已。 當我回首往事的時候,就常常為當年的懦怯感到沮 喪。不正是由于億萬人的奴性的存在,才成就了權(quán)力意志 的接連勝利,致使早經(jīng)形成的敗局愈陷愈深嗎?作為社會 的一個分子,無論如何是逃不掉罪責(zé)的。我私下里祈求, 能為自己找到一種合適的救贖方式,糟糕的是直到今天, 仍然無法讓自己變得勇敢起來。假如選擇寫作,如何可 能做出劍氣沖天的檄文,讓魑魅魍魎應(yīng)聲倒地;惟有平 實地記錄我所經(jīng)過的人生,一個時代的悲劇性的事實, 為歷史作證。如果這也是一種抵抗的話,就算是抵抗遺 忘罷。 震悚于王實味事件之余,我赫然發(fā)現(xiàn):我和我的同時 代人,原來都是王實味的復(fù)制品,他的故事,已然包含了 我們命運中的全部秘密。這個發(fā)現(xiàn)對我個人來說非比尋 常,它暗示,一部書和一個人相契合的可能性,在我這里 成了一件必須完成的工作。 從此,我的所有關(guān)于悔罪與報復(fù)的思緒,都奔赴到了 王實味周圍,猶如大風(fēng)暴前夕的船只紛紛駛?cè)氪瑝]。 從羅布泊的死亡之海中勘測古樓蘭的遺址,從火山灰 12 逝 者《圣地野百合》引言 | 13 堆的深處發(fā)掘并修復(fù)一整座龐貝城,這些考古工作者,僅 僅出于從人類童年維持下來的求知的熱情,便如此地全 力以赴,確實是很可佩服的。然而,他們使用的鐵锨、 鶴咀鋤、撈網(wǎng)之類于我毫無用處,就連福柯的“知識考 古學(xué)”,也并不完全適用于我,——因為我發(fā)掘的是一個 人。對人來說,除了故址、器物,包括文件、檔案、供詞 與證詞等等之外,還有夢想與夢魘,以及看不見的陰謀、 密令和耳語,都是構(gòu)成存在之鏈的必要環(huán)節(jié)。這中間的許 多斷裂、缺口、大大小小的空洞,不是憑著專業(yè)技術(shù)可以 修復(fù)的,尤其是精神空間,需要大膽的猜想去填補。學(xué)者 是鄙夷猜想的。他們要的是實證,但當實證一旦給拿掉, 便只好老老實實交白卷。 權(quán)勢者居然不如我們的學(xué)者的自信。他們生殺予奪, 無所忌憚,卻暗暗懷了別一副心思。譬如殺了人,不忘把 相關(guān)者給毀掉,變成活啞巴,或者干脆也殺掉,即所謂 “滅口”。再就是制造偽證,這還不放心,還要把謊言意 識形態(tài)化,灌輸,集訓(xùn),“洗澡”,毒化天下人的神經(jīng), 使之失去懷疑、猜測的能力,失去任何想象力。他們所以 特別忌恨知識分子,就因為知識分子不安分,總是喜歡猜 想。 王實味的消失是必然的。有關(guān)王實味的實證的消失, 也是必然的。 我曾到過延安,到過興縣,試圖尋找王實味最后的蹤 跡。當年漫山美麗的野百合花已經(jīng)不可得見,凡是王實味 呆過的建筑物,也湊巧一處不存,包括傳說中的古怪而幽 深的監(jiān)獄;至于秘密處決的地點,更是無從查考了。延河 兩岸閃閃熠熠的霓虹燈和興縣逶迤千里的灰撲撲的山梁, 以不同的形態(tài)穿過時間,使我從中深味了王實味生前死后 的寂寞。而今,王實味的同時代人亦已陸續(xù)散去,面世的 幾篇回憶性文字,幾乎全是批斗和審訊王實味的人所寫, 留不下一點朋友的記念?梢酝茢,他根本沒有堪稱可靠 的朋友。斗爭使世界變得多么明朗呵!于是我被告知:在 中國,要了解現(xiàn)代人,比了解古人要困難得多。 由此,我不禁想起威塞爾對人們熱衷于談?wù)摯笸罋v 史所作的懇求:“無視他們,不要說起他們,給他們一些 安寧吧!” 顯然,這個從奧斯威辛集中營里逃生的幸存者,對廣 大沒有經(jīng)歷過他們一樣的苦痛的人們表示了極端的不信任 態(tài)度。他有理由拒絕我們。正如他所憂慮的,我們確實永 遠不可能獲得他們聽到死神大聲咆哮時的感覺,永遠無 法穿透他們,幸存者和死難者的幽閉的宇宙。但是,只要 14 逝 者重印《中國文字獄》,兼懷王業(yè)霖先生 | 15 懷著對生命的敬畏,懷著同為人類的情感,懷著羞恥、恐 懼和顫栗去接近他們,我們?nèi)匀挥锌赡芑謴?fù)部分的事實真 相;假如習(xí)慣性地繼續(xù)保持緘默,那么,我們失去的將是 全部! 在一定的意義上說,其實我也是一個幸存者,來自無 名的集中營,雖然所身受的苦難比起別的許多人來要輕微 得多。因此,當王實味透過留在世間的唯一的一張照片 注視我時,我無力承受,但也不愿回避。我所以決意舉 手——我的手是如此單弱——執(zhí)筆如執(zhí)堂吉訶德的長矛, 不自量力地挑戰(zhàn)風(fēng)車,做無辜的犧牲者的守護人,是因為 我不想背棄我的時代;在這里,不但有王實味的血的腥 氣,也有我的創(chuàng)傷,我的記憶。 2005年7月1日 重印《中國文字獄》,兼懷王業(yè)霖先生 日前想到重印《中國文字獄》,不免聯(lián)想起作者王業(yè) 霖先生。王先生精研文史,勤于筆耕,平生著作僅此一 種;出版之際,武俠言情小說湯湯乎如潰堤之水,此書印 數(shù)亦僅三千冊罷了。無論書和人,存活在這世間,都寂寥 得很。 1984年夏天,參與編輯的《青年詩壇》雜志已經(jīng)完 結(jié),我被調(diào)至《歷史文學(xué)》編輯部,同古人打起交道來。 開首的工作是清理積稿。在大疊大疊的稿件中,偶然間發(fā) 現(xiàn)一個短篇《太白墓鉤沉》,實在教我感到驚喜。小說的 文字堪稱一流,難得有個性,有寄托,富于才思。編輯部 同仁也都公認它為優(yōu)秀之作,雜志出來時上了封面的要 目。正是這不足五千字的小說,讓我記住了王先生的名 重印《中國文字獄》,兼懷王業(yè)霖先生 | 17 《中國文字獄》封面 字。我開始寫信向他約稿,他答允為雜志寫一個中篇;大 約因了我的詢問,回信中相當詳細地介紹了他的境況。 1964年,他在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隨即分配到了安徽省當涂 縣——李白墓所在之地——做中學(xué)教師,不久調(diào)至縣文化 館當館員。他的妻子在蕪湖市任教職,然而長達十多年一 直分居兩地,多次搞調(diào)動都沒有成功。生活的清苦與過分 的壓抑,使他積下一個致命的疾病,就是慢性肝炎。信中 調(diào)子低沉,我明白了他寫死去一千多年的李白,何以那般 的情辭悱惻了;展讀時,記起杜甫懷李白的詩:“文章憎 命達,魑魅喜人過”,不禁黯然。 不久中篇也寄來了,寫宋代一樁與大文學(xué)家蘇軾相關(guān) 的文字獄——“烏臺詩案”,文字果然是好。我把它編作 頭條,然而,由于發(fā)行方面的原因,校樣剛剛出來便接到 通知,說是刊物不印了。我十分沮喪,撿了一份校樣寄給 王先生,內(nèi)心愧疚無已。 但因此,我對王先生的文史修養(yǎng)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幾年過后,在我可以獨立主持一個編輯室工作的時候,特 別約請王先生為我室編輯的《八方叢書》撰寫了其中一 種,就是這部《中國文字獄》。 書出版后,我離開了出版社,全然絆倒在一個報社的 事務(wù)之網(wǎng)里。其間,彼此相忘于泥涂,不復(fù)聞問。直到得 18 逝 者重印《中國文字獄》,兼懷王業(yè)霖先生 | 19 到一筆義款,辦起了《散文與人》,我才再次見到王先生 的文章。他先后給我寄過幾次稿子,共發(fā)表三篇;記得其 中一篇,是從人文地理的角度質(zhì)疑余秋雨先生的。當時, 《文化苦旅》紅極一時,不少名家為之鼓吹,沒有人如此 嚴正地施與批評,由此,我不禁對王先生肅然而起敬意。 無奈凡我辦的刊物和叢書都不長久,《散文與人》做到第 七輯,就又接獲通知不再往下編輯了。這樣,我們之間僅 憑采約文稿而建立的關(guān)系,復(fù)因文稿的廢棄而中斷了。 人事匆匆。不編書刊,是實在不曾想到過王先生的。 不意在一個雨天,收到他千里迢迢托人從蕪湖給我?guī)淼?br /> 一紙橫幅,始知他已經(jīng)離開了當涂,在市里的一個叫“政 協(xié)”的地方工作。字幅由隸書寫成,落款用行草,極其脫 俗,使我立刻想起“冉冉孤生竹”、“磊磊澗中石”一類 的古典句子。所書是鄧拓先生的一首七絕,記得其中兩句 是: 天涯何處覓知音? 一卷離騷到處吟。 可惜我沒有那種名士般的雅興,字沒有裝裱,連同高 爾泰先生出國前寄贈的一幅鐘馗舞劍圖,都被我一并藏入 書柜的某一個角落里。王先生或許想象過我會在廳堂里掛 起它來的罷?前些時候忽然憶及,卻遍找不見,懊惱極 了。莫不是愈是珍希的物事,愈是容易喪失么! 相隔不久,接到合肥朋友沈小蘭女士的電話,報告 是:王先生病故了。 我長久陷于無語。消息過于突然。我沒有接著查問王 先生生前的病況,以及身后其他種種,因為這一切在我當 時看來都沒有了意義。我曾經(jīng)關(guān)注過的,事實上能夠關(guān)注 的,亦不過是他的文字而已! 前些天,為要重版王先生的書,才輾轉(zhuǎn)找到并通知了 他的夫人。電話交談間,打聽得王先生是死于肝硬化,死 于肝炎的一種延長,死于抑郁的。王夫人告訴我,王先生 整理了兩部書稿,臨終前托付給她。然而,一個 退休女 教師,有什么能耐可以順利地推出——姑且借用時下出版 界的一個常用詞——一個已故的非名人的文集?七八年過 去,書稿只好這么擱著,而且恐怕還得繼續(xù)這么擱下去, 就當是王先生留給家人,乃致世人的一份關(guān)于生活的證詞 罷。 “千古文章未盡才”。我為王先生未能在生前施展 他的抱負和才識深感痛惜。就說眼下的這部《中國文字 獄》,字數(shù)不多,卻是提綱挈領(lǐng),脈絡(luò)清楚,歷史上的大 20 逝 者懷念耿庸先生 | 21 關(guān)節(jié)都說到了。在這之前,還沒有一部用了現(xiàn)代語言,橫 越兩千年的時間跨度縷述中國文字獄歷史的。黃裳先生的 《筆禍史談叢》,一經(jīng)出版,即譽滿天下。同為文禍史, 黃著限于清史,且是單篇結(jié)集,不像《中國文字獄》這般 系統(tǒng),貫穿始終。黃著是學(xué)者的文字,講究出典,作風(fēng)謹 嚴;王著刪繁就簡,深入淺出,但也并非演義式的信口開 河,而是淵源有自的。黃著惟以事實說話,王著則是論從 史出,時作褒貶,喜怒形于色,自是別具風(fēng)味。 王先生的書排版在即,取“劍懸空垅”的古意,寫下 如上一點隨感,就此權(quán)當序文罷。 2006年10月23日 懷念耿庸先生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時值歲暮,雪災(zāi)的消息,有如大雪般覆蓋每天的報 紙。然而,即使冰雪塞途,列車停發(fā),電力中斷,滿城燭 光,人們?nèi)匀幻τ跔I造節(jié)慶氣氛,在黑暗中期望看到熒屏 中的“春晚”。我們的人民是喜劇性的人民,何況遇上春 節(jié),熱鬧自然是少不了的。 就在這熙熙攘攘預(yù)備祝福的時刻,有一個人悄然走 了。 耿庸先生去世的消息,最早是蕭玉英醫(yī)生告訴我的。 1988年春節(jié)前后,正是在人民北路蕭醫(yī)生的家里,我 陪孫鈿先生,一同拜見了偕同路莘女士剛從上海南來的耿 懷念耿庸先生 | 23 耿庸 庸先生。此前,拙著《人間魯迅》出版時,曾給上海方面 寄出三冊,收件人是“胡風(fēng)反革命分子”,我所敬重的三 位長者,他們是:賈植芳先生、何滿子先生,再就是耿庸 先生。在他們的文字中,我獲得一種確信,認定他們的身 上存留著魯迅的骨頭和血脈。見過耿庸先生,我欣喜于我 的判斷沒有出錯。 欽定“胡風(fēng)集團案”發(fā)生后,耿庸先生便一直在牢獄 里生活,時間長達十一年之久。夫人王皓,在兩年后的反 右運動中跳江自殺,當時的說法叫“自絕于人民”。遺下 三個孩子,在一個舉目無親、充滿敵意與冷漠的世界里如 何過活呢?可以想見,當時整個家庭所擔(dān)受的苦難,以及 加之于耿庸先生的精神上的痛楚。幾十年滄桑,留下一頭 銀發(fā),滿臉皺褶,可是,他那儒雅的風(fēng)度卻掩蓋了這所有 一切,乍見之下,絲毫覺察不到災(zāi)厄的痕跡。他嚴肅,莊 重,說話卻是隨意的,機敏而幽默。說時,他一面抽煙, 一面透過眼鏡片定晴看你,你可以感覺到他對問題的專 注。對于世事,常有犀利的批評,說到激烈的時候,他會 睜圓了眼睛,像是與人爭辯的樣子。但是,更多的時候, 他是常常微笑著的,流露著誠懇、友善、溫厚,有時說著 說著,還會像孩子一樣,被自己的話頭惹得咯咯地大笑起 來…… 24 逝 者懷念耿庸先生 | 25 僅為評說一首詩,就費去了數(shù)頁稿紙,關(guān)鍵詞就是這 “茍活”。他是一個坐過囚室的人,深感不自由的苦痛, 難怪司馬遷的古魂靈,會讓他這么心意難平。只是,他并 沒有陷沒在歷史的悲劇里,在文中引了“士可殺而不可 辱”一語,指出:“正直、正義、正派的士即知識分子” 即使被不免神經(jīng)衰弱的帝王式人物置于不是死就是活著受 辱的境地,始終懷著“無可旁貸”的使命感。但因此,生 命也更有光彩。 耿庸先生是我見過的人中最有尊嚴的人。 我們見面無所不談,包括臧否人物。耿庸先生在后來 寫成的著作《未完的人生大雜文》中,記下不少跟他有過 關(guān)系的人,當然也有好些未及記,或不能記的。在他談及 的人物中,我印象最深的有兩個人,就是周揚和張中曉。 對于周揚,我們都不抱好感。耿庸先生說了兩件事。 一件發(fā)生在1979年召開的第四次文代會上,周揚在作大會 報告,當說到“社會主義文藝的春天”時,蕭軍從后排 站了起來,高聲喊道:“周揚同志的春天,就是我的冬 天!”記得耿庸先生說完,當即開懷大笑。他對蕭軍的這 種近于莽撞的行為,是頗為贊賞的。 還有一件事是,在中國作協(xié)第四次代表大會的開幕式 孫鈿先生和他一樣,同屬“胡風(fēng)集團案”的要犯,蹲 過監(jiān)獄,干過苦役般的重活,相聚的機會于他們來說是極 為珍貴的。我雖系初識,畢竟有過贈書的前緣,所以,大 家一起談話也就無須太避忌,感覺是愉快的。 此后,我常常一個人去看望耿庸先生。他后來從蕭醫(yī) 生家里搬出,和李晴先生在達道路合租了一幢小洋房,我 仍舊是那里的?。 那時,李晴先生在一家出版社任職,計劃出版我的一 部詩集。我約請耿庸先生為集子作序,一來看重先生的道 德文章,二來,也想給這段往來的日子做個紀念。 序文很快寫好了。 意外的是,我喜歡的幾首抒情詩并不為他所欣賞,倒 是明白表示喜愛《貝多芬》和集中的幾首長詩,說是這些 詩引發(fā)了他的“別樣的感應(yīng)”。他特別稱引了敘說司馬遷 的《蠶室之一夜》中的兩段,其中一段的開頭是: 一千次思考只為一次選擇 我選擇了茍活 而不是莊周式的永生…… 26 逝 者懷念耿庸先生 | 27 上,主持人宣讀了周揚在醫(yī)院打來的祝賀電話,全場鼓掌 長達數(shù)分鐘。隨后,由一班中青年作家起草了一封致周揚 的慰問信,懸掛在會議大廳里,讓眾代表簽名。有站著簽 的,有蹲著簽的,因為人數(shù)太多,原信紙又太短,就又找 來白紙續(xù)了上去,以致拖到地上;那結(jié)果,弄得后來簽名 的人只好跪著趴著寫字了。耿庸先生說到這里,又咯咯地 笑,到最后,用了很有點驕傲的口氣說:“全會場只有我 一個人沒有簽名!” 至于對張中曉的態(tài)度就大兩樣了。 我曾多次聽他說起張中曉,稱贊張中曉的明敏多思, 以及為常人少有的批判的勇氣。說到張中曉和他在新文藝 出版社同一個編輯室里面對面辦公的情景時,總是極力回 憶著各種細節(jié),有一種沉湎于其中的深情。贊嘆,惋惜, 緬懷,哀痛,沉默無語,或竟淚花閃爍,神情顯得很復(fù) 雜。說到往事,我發(fā)現(xiàn),耿庸先生的記憶力好得驚人,描 述起來,歷歷如在眼前。引述書本的東西也如此。與其說 這是一種天稟,無寧說是長期的牢獄生活對一個人的自由 意志的鍛煉和考驗。他是看重經(jīng)驗的。幾十年來,想必他 一直在頑強地對抗遺忘。后來,讀到他的一篇自述文字, 說及他和張中曉分住隔壁的囚室,聽到張中曉吐血之后輕 叫著“報告”的聲音,隔著牢門而無法前去救助的自責(zé)的 話,實在教人感動。 他在出獄之后,一直打聽張中曉的下落,曾試寄一張 《解放日報》給在紹興下關(guān)郵局的張中曉的父親轉(zhuǎn)交,希 望張中曉看到筆跡會回應(yīng)他的無聲的尋喚。這個希望,終 于在文革初期從“外調(diào)”人員口中得知張中曉的死訊而徹 底破滅。他寫道:“然而三十多年來依然是二十六歲的中 曉時常地顯現(xiàn)在我的眼面前。”這樣的患難交情,非是一 般文人的惺惺相惜可以比擬。 在“胡風(fēng)骨干分子”中,毛澤東最重視的就是最年輕 的張中曉。對此,耿庸先生曾經(jīng)表示過相同的意見。半個 世紀來,確實還不曾有人像張中曉這樣,反對把《講話》 當作“圖騰”。這個十八九歲就得了肺病,且被切去五 根肋骨的“反革命”,獲釋后仍一面失業(yè)、挨餓、咯血, 一面不停頓地閱讀和思考,堪稱“韌戰(zhàn)”。他把他的反專 制主義的思想斷續(xù)地記錄到拍紙簿上,火柴盒上,廢紙片 上。死后由他的家人送給何滿子先生保存,最終由路莘女 士整理成冊,名《無夢樓隨筆》。我有幸最早讀過稿本, 并對全稿做了摘錄,然后重新編序,發(fā)表在《散文與人》 叢刊第一集上。 張中曉的書信,也是由路莘女士設(shè)法出版的。出版 前,在北京曉風(fēng)家里看到這些書信,借閱了一夜晚,感覺 28 逝 者懷念耿庸先生 | 29 其中的鋒芒,并不稍遜于隨筆。我擬選出幾通,登到《散 文與人》上,曉風(fēng)的意見是由路莘女士作注后再交我刊 用,只好作罷。這些書信后來印了出來,不過并沒有注 釋;印象中,有個別信件似乎也沒有收進去。也許是言辭 過于鋒利,尤其涉及個人的批評,編者覺得有必要為尊者 諱,或者為死者諱的罷。 耿庸先生是執(zhí)拗的。 這種性格的人,一旦同所追求的真理,或所堅持的信 念結(jié)合起來,就變得非常剛硬,堅不可摧。當然,執(zhí)著于 真理和信念,已經(jīng)成了上一代人的事,到了我們這一代, 幾乎全數(shù)淪為實利主義者了。倘若仍舊套用“真理”一類 的詞,那么,也即等同于霸權(quán)話語,等同于權(quán)力、財富、 聲名,等同于主流、時尚的東西。有誰要是獨行其是,使 用熟習(xí)的理論或工具,一定要被譏為保守主義者、落伍 者、等待被拋棄的人。 我曾經(jīng)同一位上海的青年學(xué)者談到過耿庸先生,結(jié)論 果然是“老派”。這是無可如何的事。從根本上說,中國 還停留在前現(xiàn)代階段,而后現(xiàn)代的理論已經(jīng)大行其道了。 對耿庸先生來說,中國是仍然需要“啟蒙”的,這啟蒙 就是前現(xiàn)代話語,當然要被后現(xiàn)代理論家看了笑話。文學(xué) 理論也如此。耿庸先生大談其“現(xiàn)實主義”,說得淺顯一 點,即魯迅說的“睜了眼看”,明顯是針對中國文學(xué)的 “瞞和騙”的傳統(tǒng)的。他和何滿子先生所作的“文學(xué)對 話”,也都重在現(xiàn)實主義的本質(zhì)的闡發(fā)。然而,這在滿嘴 “現(xiàn)代性”的學(xué)者看來,還不是土得掉碴了嗎? 使用什么樣的理論、概念和語詞,在耿庸先生是作過 嚴密的思考和慎重的選擇的。他的文風(fēng),從來不肯隨俗, 喜歡使用長句子,讓不少習(xí)慣于抄近路的人看了感到別 扭。只要打量一下就知道,那其中的邏輯是極其邃密的; 而內(nèi)含的詩意,更不是一般的理論家和批評家所有的了。 究其實,他倒是一個喜歡“咬文嚼字”的人。比如, 他在文章中說的“被做成‘胡風(fēng)反革命分子’”,這個 “做”字,我就沒有見過第二個人如此用過。對于建國后 的第一起文字獄,用“做”字來表現(xiàn)是極為準確、生動, 而又意味深長的。有一次,他同我討論到拙文《五四之 魂》的部分內(nèi)容時,電話那頭突然蹦出一個“激退”的 詞,讓我敬服之至。鑒于五四新文化運動被蒙覆 “激進 主義”的謚號而被攻訐,用“激退”形容這些論客的本 質(zhì),實在說得上一以當十。后來,我將此文印制成書,即 采用了他的提示,將“激退”一詞加入相關(guān)的段落中。 突出的,還有對八十年代的一個流行詞“反思”的態(tài) 30 逝 者懷念耿庸先生 | 31 度。他是拒絕使用“反思”的,說時,還語帶譏諷。當時 聽起來,不免覺得太拘泥了點;后來覺得,對于一個本質(zhì) 主義者來說,他的反對是有根據(jù)的。正如“反理性”一 詞,孤立來看,似無可挑剔,甚至大有先鋒派頭,倘用于 未經(jīng)理性訓(xùn)練的民族或人群,則大謬不然了。又如,在沒 有自由,或自由并不充分的國度,“反自由化”也是極其 荒謬而且有害的!胺此肌笔加凇八肌保热暨B起碼的政 治常識都不具備,連正常的思考力也喪失掉,“反思”將 從何談起? 然而,耿庸先生的朋友競相 “反思”起來了,他能 不為所動嗎? 也許由于長時期地被禁錮和被隔離,他不害怕孤立。 他忠實于自己。他固然不想做魯迅描寫過的那種脖子上掛 著小鈴鐸的領(lǐng)頭羊,但也不想昏昏然混雜在羊群之中。 他不阿世。 1989年初夏,我和耿庸先生、路莘女士一起,赴武漢 參加首屆胡風(fēng)文藝思想座談會。 與會者中有大批的“胡風(fēng)分子”。據(jù)我所知,他們劫 后的第一次聚會,是在胡風(fēng)先生的追悼會上,這次座談會 當是第二次了。我發(fā)現(xiàn):“反革命集團”的莫須有的罪 名,非但不曾使他們互相規(guī)避和疏遠,反倒增進了當年的 “欽犯”之間的一種集體情誼。他們相見時那么熱烈、親 切,真像是一個大家庭;連對文學(xué)的認識,以及為之獻身 的熱忱,都是那么相似! 會議期間,陰云密布,悶雷轟鳴,卻又欲雨不雨。盛 夏未至卻是無比酷熱,這種氣候,我是從來未曾遇到過 的。午間,呆在房間里實在窒息難耐,便一個人遛了出 來。 在大廳里,恰好遇見耿庸先生。 前些天,他和朋友們在一起,顯得那么忙碌而愉快, 奇怪的是,此時神色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匆匆 說道,他有事,得去開一個小會。我覺得,他的話間很有 點神秘的意味。后來見到他,人變得沮喪起來,不再如先 前般的活躍了。再后來,我們都已經(jīng)回到了廣州,他告訴 我說:當時一幫人商議要建一座通天塔的,結(jié)果意見不一 致,這塔也就建不成了…… 從此,他對“集團”中人產(chǎn)生了一些新的看法。武漢 之行,在他的乖舛的人生中又當增添了若干未曾經(jīng)驗的經(jīng) 驗的罷。 看到了裂痕,又顧惜“同袍之誼”,耿庸先生這種近 于矛盾的心態(tài),不禁使我聯(lián)想起魯迅在“左聯(lián)”解散前后 32 逝 者懷念耿庸先生 | 33 的情形。他不滿“左聯(lián)”,卻又極力維護“左聯(lián)”的存 在。這是一種苦境。他說:“細嚼黃連而不皺眉”,這種 味道,大約是只有一個人自己知道的。 一年多以后,耿庸先生和路莘女士一同返回了上海。 我們?nèi)匀槐3种嗄甑耐ㄐ藕碗娫捖?lián)系。自“文革” 開始以后,我一直害怕寫日記和存放朋友的信件,耿庸先 生的來信,僅存1991年1月15日的一封,是因為開頭自白 有關(guān)健康的態(tài)度問題,曾經(jīng)感動過我的緣故。 普通信封,信紙用的是上海市群眾藝術(shù)館的稿紙,背 面是印了字的,兩頁紙都用手裁掉了一小截,露出粗糙的 毛邊。耿庸先生是患有慢性支氣管炎的,有一段時間很嚴 重,像是住進醫(yī)院里了?赡芪以谛胖袆袼湎眢w, 練習(xí)氣功,所以他寫信一上來就答復(fù)說: 氣功也許比流行歌曲強一些,我也不想學(xué)。道教 是“國教”,上海年前成立了協(xié)會而且恢復(fù)了沉湮久 矣的道觀(這在全國可能是率先的),于我則毫無吸 引力。懂得中國人獨不憎道士者,懂得中國大半—— 魯迅此語足以令現(xiàn)代中國人感慨系之…… 魯迅說他佩服孫中山,并非因為孫中山革命的緣故, 而是因為作為西醫(yī)出身的他,病重至死也一直堅持不吃中 藥。這里關(guān)系到一個信仰問題。信仰講究徹底,講究始終 如一。耿庸先生也是一個有信仰的人。在我看來,他是 中國少有的堅定的西方化知識分子之一。因為憎惡“國 粹”,所以連同國粹有關(guān)的所有東西都要遭到他的唾棄, 那怕這些東西會給他個人的肉身生命帶來實際上的好處。 《散文與人》停辦以后,我還曾編過幾種叢刊,但都 接連的無疾而終。因為少了約稿的事,我和耿庸先生后來 的聯(lián)系便少了。前年與何滿子先生通電話,何先生告訴 我,耿庸先生得了腦梗阻,麻煩得很。隨后,我還是給耿 庸先生去了一個電話,但聽起來,頭腦是清楚的,聲音也 一如從前,這多少給了我一點慰安。 十月份到上海參加一個會議,原意多留兩天,順便看 望一下耿庸先生和別的幾位老人,結(jié)果提前趕回了廣州, 留下永久的愧憾。 如果可能,惟愿編輯出版一部耿庸先生的遺著。在 我,這并非出于私誼而已。無論憶述、雜文、評論,他的 文字都是有溫度,而且有深度的,見證了作為一個知識分 子作家的良知,人格,愛,和神圣的仇恨。只要世間還有 34 逝 者紀念何滿子先生 | 35 黑暗,還有鬼魅,戰(zhàn)士之書就不至于淪為文獻,雖然文獻 是學(xué)者所寶貴的。 一個人來到世上,生命中的黃金時代被劫奪了,喪失 了自由、幸福,以至寫作的權(quán)利;即使留給他一點有限的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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