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選“2013年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第十次)向全國青少年推薦百種優(yōu)秀圖書” 入選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第四屆“三個一百”原創(chuàng)圖書出版工程 這是作家的個人閱讀史,也是作家的精彩閱讀課 閱讀不僅有助于孩子的作文,更在于增加孩子的美感、敏感和善感
肖復興,當代著名作家。1982年畢業(yè)于中央戲劇學院。曾到北大荒插隊6年,當過大中小學的教師10年。曾任《小說選刊》副總編、《人民文學》雜志社副主編。已出版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報告文學集、散文隨筆集和理論集百余部。《那片綠綠的爬山虎》《一幅畫像》《童年的小花狗》《荔枝》《小溪巴赫》《我的第一個筆記本》《擁你入睡》《寬容是一種愛》《孤獨的普希金》等作品被選入大陸和香港地區(qū)的大、中、小學語文課本以及新加坡等國的漢語教材。曾經(jīng)獲得全國以及北京、上海優(yōu)秀文學獎、冰心散文獎、老舍散文獎多種。并獲得首屆“全國中小學生最喜愛的作家”稱號。
大地上的日歷
——讀普列什文《林中水滴》
我知道,城市的高樓越來越高,真正泥土的味道卻越來越少;蘋果的價錢賣得越來越高,味道卻不見得比以前的好。也許,這就是人類生存的悖論,在創(chuàng)造著越來越多物質文明的同時,也要付出自己的代價,失去了許多寶貴的東西。
于是,在遠離大自然的城市里,我常常讀的一本書,就是普列什文的《林中水滴》(潘安榮譯,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這本書能夠帶來大自然最為純凈而清新的呼吸、律動和情感,讓我日益被城市繁華所掩飾下的虛偽乃至爾虞我詐,鋼筋水泥所割裂開冷冰冰的壁壘森嚴和隔膜的心,能夠得到一份滋潤而不至于過早地粗糙老化。
那是1992年的六一兒童節(jié),我和兒子一起在王府井書店里買的一本書,那時兒子才上小學六年級。那是這本書的第三次印刷,三次一共也僅僅印了15 900冊,無法和那些膨脹著男歡女愛欲望的書或考學升級實用的書或明星花拳繡腿的書的印數(shù)相比。當然,這沒有什么可值得悲觀的,人們被命運和時尚抽得如同陀螺般拼命地旋轉不已,哪里還有閑心陪普列什文這個老頭兒去光顧他的大自然。
記得很清楚,買了這本書回到家,和兒子一起看一起挑,挑了“河上舞會”這樣的一段,讓他抄在了他的筆記本里:“黃睡蓮在朝陽初升就開放了,白睡蓮要到十點鐘左右才開放。當所有的白睡蓮各自爭奇炫巧的時候,河上舞會開始了!眱鹤诱f這簡直就像是童話。沒錯,大地上、森林里發(fā)生著的一切,都是城市里所沒有的奇跡,只不過,它們遠離我們,或被我們無情地遺忘,或讓我們根本看不見。
普列什文的這本書,他自己稱是描寫大地的日歷,我說是描寫大自然的詩。它能夠讓我重新認識那些遠離我們的一切,它讓我感到質樸的大地上所發(fā)生的那一切,是多么的動人,多么的溫馨,離開它們,我們的城市再繁華,我們的日子再富有,我們的心和感情卻是貧瘠的,我們會失去許多大自然本該擁有的細膩、溫情、善良與愛的呵護、關照和呼應。
每當我讀到他為我們描寫的那仿佛是從星星上飄下來的初雪,那春天最初的眼淚一般的細雨,那能夠回憶起童年的稠李樹散發(fā)的香味,那坐在落葉的降落傘上飄落到地下的蜘蛛……每次讀,每次都讓我很感動。也許,只有他才能夠細致入微地感覺到夾在密匝匝的云杉林中的小白楊有點冷而伸出了樹枝,他說:“真像我們農(nóng)村里的人,也常出來坐在墻根土臺上,曬太陽取暖!本瓦B大地上水塘里冒出那最常見不過的水泡,他也無比疼愛地說每一滴都是鼓鼓的、飽滿的,是“既像父親又像母親的嬰兒”。我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以如此詩的語言和如此童話的眼睛以及如此孩子不泯的童心,還有如此以一生生命與情感的專注,來描寫大地和大自然特別是森林的作家。我們的不少書中的語言已經(jīng)越來越渾濁甚至變得臟兮兮了,哪里還能夠找到這樣純潔如初雪一般的語言和感覺。
我不能不為普列什文所感動,在我看來,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才有這種本事,平心靜氣,又氣定神閑地把大自然的一切如此細膩而傳神地告訴給我們。只有他才有這種本事,信手拈來,又妙手回春一般能夠將這些氣象萬千的瞬間捕捉到手,然后定格在大自然的日歷上,輝映成意境雋永的詩篇、生命永恒的樂章。
面對春天里的第一朵花,他說:“我以為是微風過處,一張老樹葉抖動了一下,卻原來是第一只蝴蝶飛出來了。我以為是自己眼冒金花,卻原來是第一朵花開放了!泵鎸Υ禾炖锪魈实暮恿鳎f:“在一支支春水流過的地方,如今是一條條花河。走在這花草似錦的地方,我感到心曠神怡,我想:‘這么看來,渾濁的春水沒有白流!’”面對早被伐倒大樹只留下空蕩蕩的樹墩,他說:“森林里是從來也不空的,如果覺得空,那是自己錯了。森林里一些老朽的巨大樹墩,它們周圍原是一片寧靜……高高的蕨草像賓客似的云集四周,不知從哪兒喧響的風兒,間或百般溫柔地向它們輕輕吹拂,于是老樹墩客廳里的一根蕨草就俯身向另一根蕨草,悄悄地說什么話,那一根蕨草又向第三根蕨草說話,以至所有的客人都交頭接耳了起來!
在雪后靜謐的森林里,看到帶雪的樹木姿態(tài)萬千,神情飛動,卻默默地立在那里,他忍不住問:“你們?yōu)槭裁椿ゲ徽f話,難道見我怕羞嗎?雪花落下來了,才仿佛聽見簌簌聲,似乎那奇異的身影在喁喁私語!
……
誰能夠做到這樣?這樣對待大地上一朵普通的花、一條普通的河、一片普通的樹,乃至一個閑置在一旁老朽的樹墩?我們會嗎?我們可以把花精致地剪成情人節(jié)里的禮物,我們可以在河里撈魚或游泳,我們可以到原始森林里去旅游或野炊,我們可以在落滿潔白的雪花的大樹前或爬到樹上去拍照片,但我們不會有春天里第一朵花開時瞬間的感覺,不會把春水蕩漾的小河說是花河的想象,便也就不會看到老樹墩客廳里蕨草在交頭接耳的童話,自然更不會停下來我們?yōu)槊\利鎖而奔波的匆匆腳步,去和落滿雪花的大樹悄悄地攀談。
我們遠離大地和大自然,我們的眼睛在逐漸變得色盲一般只認識了錢票子的面值大。晃覀兊奈独僭谥饾u變得只會品嘗生猛海鮮和麻辣燙;我們的嗅覺在逐漸變得只聞得見香水、烤肉、新出爐的面包,和新裝修的房間里帶著氡和甲醛的味道。
普列什文曾經(jīng)說:“世界是美麗非凡的,因為它和我們內心世界相呼應!逼樟惺参脑谶@本書中拉近了我們和這個美麗非凡世界的距離,幫我們找到了內心世界與這個世界相呼應的方法,那就是要如普列什文一樣去珍愛大自然,去和普列什文一樣懷有一顆真摯的赤子之心,以及和普列什文一樣不失去美的瞬間即把握住永恒的愛與敏感。土地會讓我們的腳跟結實,河流會讓我們的心靈凈化,樹木會讓我們的呼吸清新,天空會讓我們的眼睛望得遠一些。
應該感謝普列什文。應該記住普列什文,這位1873年出生、1953年逝世,活了81歲高齡的蘇聯(lián)的偉大作家,記住這位當過兵、當過農(nóng)藝師、當過鄉(xiāng)村教師,一生沒有離開過大自然的睿智老人。
普列什文曾經(jīng)說:“一個人是很難找到自己心靈同大自然的一致,并將它轉達到藝術中去的!钡,他找到了并達到了這一目標。
于·列那爾和他的《胡蘿卜須》
我曾經(jīng)向很多人推薦過法國作家于·列那爾的《胡蘿卜須》一書。但我發(fā)現(xiàn)并沒有多少人真正地喜歡,或認真地閱讀。我想也許是我自己過于喜歡,想當然以為別人也一定應該喜歡。如今的閱讀,愈來愈功利化,講究的是實用、實惠和實際,我稱之為“三實主義”。
我喜歡于·列那爾,源于他曾經(jīng)這樣寫過一棵普通的樹,他把樹枝樹葉和樹根稱為一家人,他說:“他們那些修長的枝柯相互撫摸,像盲人一樣,以確信大家都在!本褪沁@一句,讓我感動并難忘。我當即買下了這本《胡蘿卜須》,讀下來,真的很不錯,感覺沒有欺騙我。
我以為這本《胡蘿卜須》,應該和普列什文的《林中水滴》合在一起讀最合適,效果最好,而且最會有收獲。相比較而言,《胡蘿卜須》里,雖然也寫了森林中的樹木,但大多寫的是林子里的小動物!读种兴巍防铮m然也寫了森林中的小動物,但更多寫的則是森林里的花草樹木。所以,合在一起讀,既可以互補,又可以對比,彼此有個參照物,將大自然中動物和植物這兩大方面都囊括在內了。
此外,我曾經(jīng)還有一個建議,讀這兩本書的同時,最好能夠帶著孩子去動物園和植物園,讓孩子以這兩本書作為參照物,再來看動物園和植物園,感覺和感受,肯定不一樣,即使寫作文,也會寫得不一樣。我曾經(jīng)對不少家長和老師們說過,但我發(fā)現(xiàn)那只是我的一廂情愿。誰也不愿意做這樣和動物交流的無用功,都想走捷徑,愿意帶孩子進課外各種輔導班,勝于動物園和植物園,不知道其實那里是更好的課堂呢。
《胡蘿卜須》里寫的那些小動物,實在是太可愛了,我真的還從來沒有見過有作家把動物寫得這樣可愛。
他描寫喜鵲:“老穿著那件燕尾服,真叫人吃不消,這真是我們最有法國氣派的禽類!惫P下含有幽默,不是嘲諷,而是揶揄,甚至有點兒另類的夸贊。
他寫孔雀:“肯定今天要結婚!笔堑模魏我粋孩子都會從這樣的文字中聯(lián)想,要不孔雀為什么有五彩灑金那么漂亮的尾巴?而且,它還要開屏呢!
他寫蝴蝶:“這一張對折的情書小箋,正尋覓著花的住處!睂懙谜媸莿e致,情書還要對折,虧了他想得出來。他寫一群螞蟻走在同一條道上,“好像一串黑色的珍珠鏈子”。以珍珠鏈子為弱小無比的螞蟻發(fā)出的禮贊,最能夠獲得孩子的信賴了。他把同情心給予了比小孩子還要弱小的螞蟻,正是這本書最大的特點,也吻合了孩子的心理特點。于·列那爾有這樣本事,讓我們熱愛這些小動物,把天平向同情心一邊傾斜。
他寫天鵝:“在池塘里滑行,像一只白色的雪橇!边@樣清新的比喻,如果成為孩子的造句練習,那該會引起孩子多大的興趣呀。而且,我相信,孩子可以照葫蘆畫瓢,造出“燕子在空中滑行,像一只漂亮的風箏”。或者,“狐貍在雪地里滑行,像一道紅色的閃電”。再或者,“藍鯨在大海里滑行,像一艘巨大的海輪”。我想,大概只有孩子的想象力,可以和于·列那爾有得一拼。
他寫螢火蟲:“有什么事情呢?晚上九點鐘了,他屋里還點著燈。”寫得多么親切呀,任何一個孩子看了這句話,都會會心地一笑。螢火蟲點燈,也許誰都能夠想出來,有什么事情呢?關心地多問一句,也許,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想得到的了,為什么我們想不到呢?如果我們由此多問自己一句為什么,從而從于·列那爾那里受到點兒啟發(fā),也許,我們的想象力會變得更豐富一些。
他寫驢,很短:“耳朵太長了。”
他寫蛇,更短,只有三個字:“太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