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 年,瑞士出版商梅爾莫提議定期送一束不同的花給科萊特;作為交換,科萊特要以如花文字細細描繪眾花。于是,有了《花事》,有了這一段徜徉于花叢中的文字;ㄩ_花落,世事流轉。一種花,就是一種生命的姿態(tài),一段人事的記憶。寫《花事》時,科萊特已近遲暮,卻無繁華落、花事了的柔弱,她倔強地翩躚出與眾不同的詩意,以不經意的細節(jié)瞬間擊中你的感覺。
《花事》是法國著名作家科萊特的文藝隨筆集,一篇文字描繪一種花,并配以精美手繪貼圖。著名青年翻譯家黃葒以優(yōu)美的譯筆生動再現(xiàn)科萊特如花的文字。
黃葒:被花的閃電擊中
法語里偏愛某個人或某樣東西(avoir un faible pour qn. ou qch.)直譯過來是“對她/他/它有一個弱點”。喜歡誰,誰就成了你心底的柔軟,你不堪一擊的脆弱。換言之,你被擊中了,幸與不幸的閃電——法國人把一見鐘情說成是一記閃電(un coup de foudre),或許愛情的確是“致命的一擊”——,人終究都逃不過宿命,愛情或者其他。
1873年1月28日,茜多妮加布里埃爾·科萊特出生在法國外省勃艮第的一個小山村,20歲那年,她嫁給作家亨利·戈蒂!ぞS拉爾(筆名維里),隨丈夫來到巴黎。年輕而無聊的日子,她開始和文字捉起迷藏,在練習本上描繪童年瑣事和自己舊時身影。丈夫很快意識到了妻子的寫作天賦,他為自己是這一富礦的主人而喜不自勝。1900年,《克洛蒂娜在學!烦霭,署名“維里”。被丈夫冒名、剽竊、侵吞所有著作權,科萊特形同被工頭逼迫的礦工,在記憶和想象中沒日沒夜地挖掘,家庭寫作坊的“魔鬼節(jié)奏”!犊寺宓倌取废盗凶髌烽L期署著維里的名字,科萊特自己也幫著隱瞞,全巴黎都心知肚明,但她就是閉口不談。1906年夫妻分居,1907年維里賣掉了《克洛蒂娜》系列四本作品的全部版權。走出控制的道路是漫長而艱難的,緘默和忍耐不是因為“激情退卻”,而是因為“人必生活著”的危機感和焦慮。離婚在20世紀初還屬于不名譽、離經叛道的想法,科萊特不僅想了,還確確實實地離了,而且是兩次。
不是的,擊中我的不是這些。
黃葒:被花的閃電擊中
法語里偏愛某個人或某樣東西(avoir un faible pour qn. ou qch.)直譯過來是“對她/他/它有一個弱點”。喜歡誰,誰就成了你心底的柔軟,你不堪一擊的脆弱。換言之,你被擊中了,幸與不幸的閃電——法國人把一見鐘情說成是一記閃電(un coup de foudre),或許愛情的確是“致命的一擊”——,人終究都逃不過宿命,愛情或者其他。
才把法文版的《花事》捧在手里,我就看到了自己的弱點。
擊中我的不是科萊特的傳奇種種,寫《花事》(1947)的時候她已經老了,關節(jié)炎開始慢慢折磨這只自由乖戾的“老貓”。更多的時候,她蜷在椅子上,蓬著頭發(fā),猞猁般的眼睛和嘴角若有若無的嘲諷,一不留神掃射過來,是任由光陰錯轉也遮掩不住的鋒芒,懷疑又不容置疑。
1873年1月28日,茜多妮加布里埃爾·科萊特出生在法國外省勃艮第的一個小山村,20歲那年,她嫁給作家亨利·戈蒂埃·維拉爾(筆名維里),隨丈夫來到巴黎。年輕而無聊的日子,她開始和文字捉起迷藏,在練習本上描繪童年瑣事和自己舊時身影。丈夫很快意識到了妻子的寫作天賦,他為自己是這一富礦的主人而喜不自勝。1900年,《克洛蒂娜在學!烦霭,署名“維里”。被丈夫冒名、剽竊、侵吞所有著作權,科萊特形同被工頭逼迫的礦工,在記憶和想象中沒日沒夜地挖掘,家庭寫作坊的“魔鬼節(jié)奏”!犊寺宓倌取废盗凶髌烽L期署著維里的名字,科萊特自己也幫著隱瞞,全巴黎都心知肚明,但她就是閉口不談。1906年夫妻分居,1907年維里賣掉了《克洛蒂娜》系列四本作品的全部版權。走出控制的道路是漫長而艱難的,緘默和忍耐不是因為“激情退卻”,而是因為“人必生活著”的危機感和焦慮。離婚在20世紀初還屬于不名譽、離經叛道的想法,科萊特不僅想了,還確確實實地離了,而且是兩次。
當弦繃得太緊,斷是痛,也是解脫!拔蚁胱鍪裁淳妥鍪裁。我要演啞劇,甚至喜劇。要是內衣防礙我的動作,顯不出我的身段,我可以光著身子跳舞……我要鐘愛那個愛我的人,把我在世上擁有的一切都給他:我不容分享的身體,我溫柔的心,我的自由!我要……我要!……”聆聽自我,欲望成了自由的先聲,當女性成為欲求積極的主體而不是欲求消極的客體,性自由就成了無拘無束、毫無禁忌的本色寫作的另一種表達方式。巴黎、紅磨坊、兩次世界大戰(zhàn)間歇的瘋狂和迷醉,“流浪女伶”和“歌舞場的內幕”。管風琴尖銳的伴奏聲中,科萊特在紅磨坊的舞臺上跟米茜(德·莫爾尼侯爵夫人)情意綿綿的熱吻,肆無忌憚的暴露和出位,驚動了警察前來封門禁演。
情人,無數的情人,男的,女的,尤其是年輕的。甚至是前夫年僅16歲的兒子,是她對他進行了情感教育和性啟蒙?迫R特說:“我不在乎!”
她不在乎蜚短流長,她只在乎有足夠的經濟來源可以保障她想要的生活。她很快就成為法亞爾出版社根據銷售量抽取最高版稅率的作家。當出版社說安德烈·紀德要求的稿費才只是她的四分之一的時候,她針尖對麥芒地反駁:“這是安德烈·紀德不對。名作家尚且如此,別人還能指望拿多少,不是明擺著要餓肚了么?”科萊特選擇不要餓肚,她要享受,享受存在的華美,甚或荒唐。
我總覺得叛逆是科萊特堅守的一個姿態(tài),一如她的寫作風格,帶著對大自然、對人性異教徒式的清醒和沉醉。西蒙娜·波伏瓦在《第二性》中說:“我們羨慕科萊特的自發(fā)性,這種自發(fā)性不會在任何男作家身上碰到;但我們所關心的是她那深思熟慮的自發(fā)性——雖然這兩個詞放在一起似乎是矛盾的。她保留了她的某些素材,總是有意地放棄了其他的素材!焙喲灾A袅诵∷夭,放棄了大素材,這雖然常常是女性寫作的共性(有人或許更習慣說是通病),但在科萊特筆下,最先鋒、最具現(xiàn)代意識的寫作就是對個人體驗的書寫,這也和我們現(xiàn)在所生活的時代完全合拍:“自我欣賞,對公眾事務缺乏興趣,在提倡性感與情感的社會里追求絕對幸福……”
1945年,科萊特當選龔古爾文學獎的評委,成為法國文學史上第一個享有如此殊榮的女作家。有評論說她的寫作“自始至終,無一敗筆、無一贅語、無一俗套”,稱她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散文作家”。1953年,科萊特八十大壽,各種榮譽紛至沓來:《文學費加羅》出了科萊特專號,巴黎市授予她金質獎章,法國政府授予她榮譽勛位……1954年科萊特與世長辭,教會拒絕為她舉行宗教葬禮,因為她離過婚,在“紅磨坊”當過歌舞演員,生活放蕩不羈。但法國政府為她舉行了國葬,皇宮的庭院里堆滿了鮮花……
不是的,擊中我的不是這些。
是細節(jié)。清晨,鐵線蓮葉上盛的一滴凝露;正午,梔子花開前幽香未展的那抹淡綠;傍晚,縞裳夜蛾張開灰色的翅膀,舒展開它黑色或藍月色、覆盆子紅繰邊的由淺入深的夜宴裙裾……
是樸素的日子翩躚的詩意,忽然萌生出芭蕾舞迎風展翅式的憧憬。
想象,自己是一株葒草,駐足在時間的河里,我也曾說起……
2007年6月8日,陶園
科萊特(Colette,1873—1954),法國著名女作家,同時也是記者、演員、劇作家和戲劇評論家。其小說代表作主要有“克洛蒂娜”系列等,她還創(chuàng)作了大量散文作品,如《花事》、《茜多》、《動物對話》等。1945年,她當選為龔古爾文學獎評選委員會委員,1949年當選為委員會主席。1954年科萊特在巴黎去世,法國政府為她舉行了隆重的國葬。
黃葒,1973年生,浙江樂清人。南京大學法語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級研究院兼職研究員。著有《杜拉斯和亞洲》(法國,ANRT,2007)、《經過》(黃山書社,2009)、《閑來翻書》(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轉身,相遇》(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杜拉斯的小音樂》(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主編《圣艾克絮佩里作品》全集,主要譯作有《夢》、《外面的世界II》、《玫瑰的回憶》、《小王子》、《人類的大地》、《花事》、《然而》、《解讀杜拉斯》、《愛如何降臨》、《對面的瘋子》、《戰(zhàn)斗的海貍》、《鱷魚的黃眼睛》、《薩岡之戀》、《星期天》、《冷水中的一點陽光》、《烏龜的華爾茲》、《歲月的力量》、《薛定諤之貓》、《愛,謊言與寫作:杜拉斯影像記》。
蘭花
我看到一只小小的尖頭木屐,很尖。它是用一種像玉一樣的綠色材料打造的,在鞋尖上畫著一只很小很小的夜鳥,兩只大大的眼睛,一個鳥喙。在木屐里面,沿著鞋沿,有人——但是誰?——撒種了一種垂下來的銀色小草。鞋尖也不是空的,一只手——卻不知道是誰的手?——在里面倒了一滴亮晶晶、玻璃般的水珠,和清晨天然的露水不同,像花店噴在花上的人工露珠。我用萬能刀的刀尖把它挑過來,我的什么家務活兒都不怕的女仆也在,她削鉛筆、剝栗子、把雪青色的紙張裁方、把黑蘿卜切片。這滴半透明、凝固了的水珠,我放在嘴里嘗了嘗,為了更好地了解它。馬上,我最好的朋友抬高了嗓音和手臂:“不幸的人兒!……”他叫道。他又加了幾句關于馬來西亞植物毒液和永遠神秘的箭毒制造的玄乎玄乎的話。在等著承受他認定我要受的痛苦折磨的時候,我在一個大大的放大鏡的幫助下解讀了蘭花;ㄊ俏遗畠核偷,我囁嚅了幾句表示了我的謝意:
“你就不能問問賣花女這個怪物的名字嗎?”
“我問了,媽媽。”
“她怎么說?”
“她告訴我說:‘說實話,我還真不好意思教不了你。反正不是個普通的名字,真不普通!
那滴小水珠,在我的舌頭上竟然沒有化掉。我品出一點淡淡的生土豆的味道。
在小木屐四周是五條不對稱、發(fā)散開來、綠色長著褐色斑點的手臂。一條美麗的唇瓣,和鳶尾花的花舌幾乎一個模樣,在手臂下面伸展開來,開始是白色的,慢慢有了紫色的斑點,那模樣,是的,宛如章魚的墨囊,因為,事實上,我的蘭花就是一只章魚:雖然沒長八條手臂,但她有八爪魚像鸚鵡一樣的嘴巴,就是我剛才稱作鞋尖的嘴巴……
只有五條手臂。誰砍掉了其他三條?誰?在哪兒?是什么天意?是怎樣的命運?誰同意它裝八爪魚的?
安靜,安靜。這朵惟妙惟肖的花是多么令人贊嘆。∷俏覀兇喝湛崴坪涞募t門蘭、模仿蜜蜂細腰翅翼游刃有余的羊耳蔥的曼妙姐妹。外面世界的奇觀再不會讓我們覺得不可思議,我們的好奇心也不會再那么急切難耐。我遠不會因此抱怨,今天我的蘭花是一個充滿誘惑的變形的夢。她向我隱喻了章魚、木屐、銀胡子、貓頭鷹、枯血……她一定引誘過很多比我更明智的造物,但我只想跟你們說說上個世紀一位獵人的故事,他是那幫冷靜靈活的小家伙中的一個,在人跡罕至的地方例行公事般地狩獵美洲花豹。他只獵美洲豹——有時候為了活命,這兒那兒地也打幾只肥鴿子。
一天,被他那幫當地趕獵物的同伴獨自留一條美洲豹出入的小徑上,他等得百無聊賴。抬起頭,他看到上面有一簇蘭花……一朵別致的蘭花。她像極了一只鳥、一只螃蟹、一只蝴蝶、一個魔法、一個性器,或許甚至還像一朵花。驚艷之下,獵人放下獵槍,并非不冒生命危險地爬了上去。他采到了蘭花下來,正好看到朝他走來,朝沒有武器、空空兩手的他走來,一只精神飽滿、容光煥發(fā)的美洲豹,它被露水打濕了,做夢般地打量了獵人一眼,繼續(xù)走它的路。
人們告訴我說,從那以后,就是這個在1860年左右打獵的獵人,改行成了植物學家。我只是想知道他之所以改行是出于對那只溫和的美洲豹的感激呢,還是因為蘭花,比其他所有的獵物都迷人,已經永遠地毀了他,因為在那些地區(qū),人們面臨兩種危險,必定會去選擇其中更壞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