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是小說主人公“我”曾經的戀人,是“我”的傾訴的收聽者。這部小說就是一篇長長的傾訴。
為什么一對戀人分手了了?因為各自的家族和血緣:一方是一場戰(zhàn)爭的勝利者,另一方則是失敗者。而雙方在那場戰(zhàn)爭中屬于同一陣營!拔摇笔鞘≌呒易宓暮蟠_@個家族是因為不肯放棄善良和正直而失敗的。“我”的血緣導致柏慧離“我”而去。
“我”從不曾為自己的血緣而感到羞愧。漫長的歲月里,“我”看清了這個世界大抵分為兩個陣營,“我”發(fā)誓要永遠站在善良、正直的陣營,永不與丑惡、骯臟的陣營同流合污。污濁無處不在,即使“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
這部小說是深情的也是憤怒的。張煒對田園、對淳樸的農人一往情深,對世風敗壞、田園被污染遭掠奪憤慨不已。這種情感所蘊含的先覺意味,不禁令人欽敬且深思不已。
嚴家炎(著名學者、北京大學教授): 張煒是思想底蘊上最為深厚和深邃的小說家之一,自魯迅以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中像張煒這么注重作品的思想性和哲學內涵的作家,已經不多了。 王安憶(著名作家、上海作協(xié)主席): 張煒身上最文學的東西,就是詩意,他也是一個抒情詩人。我特別喜歡他的小說。他是我認為的正面的作家,有美好的情感!懊篮玫那楦小边@個話現(xiàn)在已經被批判得沒什么價值了,可事實上作品的好和壞一定是這上面來見分曉的。
張煒,1956年11月出生于山東省龍口市,原籍棲霞縣。1975年發(fā)表詩,1980年發(fā)表小說。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專業(yè)作家。發(fā)表作品一千余萬字,被譯成英、日、法、韓、德、瑞典等多種文字。在國內及海外出版單行本四百余部,獲獎七十余項。
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外省書》《柏慧》《能不憶蜀葵》《丑行或浪漫》《刺猬歌》及《你在高原》(十部);散文《融入野地》《夜思》《芳心似火》;文論《精神的背景》《當代文學的精神走向》《午夜來獾》;詩《松林》《歸旅記》等。
1999年《古船》分別被兩岸三地評為“世界華語小說百年百強”和“百年百種優(yōu)秀中國文學圖書”,《九月寓言》與作者分別被評為“九十年代最具影響力十作家十作品”。《聲音》《一潭清水》《九月寓言》《外省書》《能不憶蜀葵》《魚的故事》《丑行或浪漫》等作品分別在海內外獲得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莊重文文學獎、暢銷書獎等多種獎項。
大河小說《你在高原》獲得華語傳媒年度杰出作家獎、鄂爾多斯獎、出版人年度作者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特等獎、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等十余獎項。
第一章柏慧
1
……
已經太久了,我們竟然在這么長的時間內沒有互通訊息。也許過去交談得足夠多了。時隔十年之后,回頭再看那些日子,產生了如此特殊的心情。
……
午夜的回憶像潮水般涌來……我用囈語壓迫著它,只傾聽自己不倦的訴說。
十年的時間里我們只是匆匆見過一面。那一次我甚至沒有來得及仔細看看你。我肯定讓你越來越失望了——失望了嗎?每個人最后都會讓人失望,好在這只是別人的事兒。十幾年前大學校園里那個瘦削的男生長成了今天這副模樣,真沒有準備。人一晃就到了中年。原來總以為中年是別人的。
你說,你永遠也不會理解我現(xiàn)在的處境。你不明白一個人到了這把年紀,正該是好好安定自己的時候,卻突然去了窮鄉(xiāng)僻壤。這真是一種無聊的消磨,大概會很痛苦的。
其實對比起我生活過的那座城市,這兒要好上不知多少倍。它起碼不那么嘈雜,早晨一睜眼看到的不再是浩浩的人流、拙劣的建筑。我待在自己的葡萄園里,葡萄園當中有座小茅屋;我們四周的籬笆上爬滿了豆角蔓子。園子里有一眼旺旺的水井,水的味道像礦泉。我就守著這眼井過了這么多年,用它的水沏茶。平常干些園子里的活兒,我有幾個最好的幫手。這樣過下來,我并不太想城里。
我盼望梅子與我有個同樣的抉擇,也盼望在這兒迎接我的一些朋友。
從地理位置上看,這兒可不能說是窮鄉(xiāng)僻壤。它處于有名的登州海角,而這個海角從古到今都值得好好記敘。比如說秦始皇三次東巡都到過這里,那個為他采長生不老藥的方士徐芾(福)就是這兒的人。海角上至今仍有不少東巡遺跡,有無數(shù)傳說。
我就在這樣一個地方住下來,一待就是好幾年。我感受著我的海角——我從來沒有這樣強烈地認為它是我的,或我是它的。我開始能夠好好地、從頭至尾地想想我自己和我所經歷所感到的一切了。
我在這期間想得最多的就是你,以及與你連在一起的那所地質學院。它是我的母校,我的另一個出發(fā)地,我的一個港。你們今生都無法從我的記憶中抹掉。
在這個午夜里,我仿佛聽到了你的詢問:從頭開始嗎?我感激你遙遠的注視,從心里感激。
從頭開始——開始嗎?
我一時無法回答,只是充滿了感激。我好像已經開始了。
初來這兒時,我對梅子說:我正在從頭開始。梅子對此并不支持,但認為可以試一下。她默默承受了。她知道人已經到了中年,再不試一下就來不及了。我因此而感謝著她。
你現(xiàn)在是獨自一人了。那位小提琴手使你失望了。但他的確是個天才,我這么想。
保重自己吧,柏慧。
不要忘記春天,那個丁香花一齊開放的春天……
2
這個夜晚大海的潮聲可真大。我們的葡萄園離海岸只有兩公里遠。睡得太晚了,半夜又被潮聲弄醒,就索性起來做點別的。
一連幾天涂抹,轉眼寫滿了又一個本子。我記下的都是自己隱秘的聲音,我把只有自己才能夠識別和捕捉的聲息盡收其中。你過去曾嘲笑我一心想成個“行吟詩人”——那時我大言不慚地領受了這個稱號,驕傲著它所賦予的一切意義;而今我有點膽怯了。我懂得那頂桂冠可不能隨便往頭上戴。我只配稱作歌手——更多的時候是一個自言自語的“歌手”,一個傾訴不停、用歌聲迎送時光的人,一個足踏大地的流浪者,這樣總可以了吧?
你,還有很多朋友,常常埋怨我背叛了自己的專業(yè),背叛了地質學。我只有在埋怨中不吭一聲。不是我同意了這些指摘,而是我在它所包含的那份沉重面前只有緘默了。
大概他們沒有想到“背叛”這個詞兒有多么重的分量。你的小嘴兒一動一動也吐出了這個詞兒,挺刺人的?赡苣悴恢溃乙簧荚诰柚撑选铱吹、我經受的背叛太多了。生活有時簡直是由背叛織成的!我在長夜獨守的時刻,在輕聲吟哦的時刻,心中常常涌動著那么多的憎恨與溫情,泛起著無法推開的自譴……好了,這樣會越說越遠的。讓我談點別的吧。
今天我在剪葡萄藤蔓時,看到一串串米粒似的小花束,一下就想到了丁香花綻開之前的形象。我坐在樹陰下好久。一個滿臉胡茬的人有多少機會享受這種由痛楚和懷念、溫柔和決絕組合而成的幸福時光?只有你才能體會我那一刻的心情。
我怎么會忘記那所地質學院?它出現(xiàn)在我生命的轉折點上,而且我一輩子也不會有那樣奇特的境遇了;仡欉@些的時候,我對你的懷念和感謝超過了一切,再也沒有了當年的沖動和激憤。我甚至在設法原諒你的父親,試了試,很難。他當時差點兒廢了我的學籍,一家伙把我趕回那片大山。
你的父親比所有的父親都要嚴厲,雖然他后來穿上了背帶褲子,越來越像個學者了。
你對他還像過去那樣害怕和畏懼嗎?你現(xiàn)在離開了他,搬到別處住,這未必是件壞事?墒悄銓磉應該回到他的身邊,他以后大概需要別人的照顧。過去我把他當成了那一類人:驕橫了一輩子,一輩子都要騎在別人頭上。現(xiàn)在看他也很可憐。
一個人長大了一點很重要,這樣他才會冷靜一些,好好地瞧瞧自己,也瞧瞧以前的敵人。
我夢中老出現(xiàn)一個叼著黑色大煙斗的人,他笑瞇瞇地叉開腿站在前方。因為他擋在那兒,我就不由得要一次次悄悄地退回……這條路就通向我的地質學。我曾那么熱愛自己的專業(yè)!柏慧,你知道,你的叼著大黑煙斗的父親阻擋了我,傷害了我。我是在他的面前退卻的。
畢業(yè)了——總算熬到了畢業(yè),讓人松了口氣。我有幸被分在那個著名的0三所里,巍峨森嚴的一座大樓讓我屏住了呼吸……可是命中注定似的,在這兒我又遇到了一位像柏老差不多的人。我怕極了。我竭盡全力躲著他、他們?蛇@是躲不開的。我最終還是在心里做了個痛苦的決定:干脆放棄地質學吧。
就這樣我來到了一個雜志社。
結果你知道,這同樣是一次很不成功的逃亡,我后來還是不得不狼狽地離開。恰好這時趕上了辭職風,我就辭掉了公職——背上背囊,沿著黃河向東,再從黃河入?诶^續(xù)走下去……我翻過了那片從童年起就讓我入迷的大山,一直走到了我的出生地:登州海角。
在一片葡萄園里,我把背囊卸了下來。
這之前我總是尋找著區(qū)別——區(qū)別于那座地質學院、那座城市的地方……然而沒有區(qū)別。到處都一樣。
只有在這片原野上,我的雙眼突然一亮。我又看到了遼闊的海灘、大海、稀稀疏疏的人流。這兒再也沒有那么多灰色的樓房,到處都綠蓬蓬的,一片生機。這就是我母親般的原野……
落腳之后,第一個念頭就是把家搬過來,但我失敗了。梅子不干,因為她出生在那座城市,她與我不同。而我就出生在這片原野上的海濱小城,出生在登州海角。我與她從一開始就是不同的。
于是我一個人,贏得了靜思的機會。
人哪,人的一生總是苦于沒有這樣的機會。
你是否走入了自己的靜思?讓一片喧囂從耳畔退開,一個人安靜下來,度過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你的居所附近沒有大海,于是你聽到的不是海潮,而是如海潮般細瑣無邊的市聲……
3
這片葡萄園啊,它是我的什么?它如此地讓我心甘情愿地操勞,讓我絞盡腦汁。不用說,幾年來我都在當它的忠實仆人,照料它,安慰它,有時像哄一個孩子。它越來越嬌氣,動不動就生病。我在這年夏天幾次給累倒,那些好幫手也給弄得精疲力竭。不過我們都沒有一點怨言。
你該熟悉一下拐子四哥夫婦了,還有小姑娘鼓額。四哥是很早以前從一座兵工廠回來的,六十多歲了。他的左腿因公受傷,我從認識他的那天起,他走路就是一拐一拐。我從小就記住了海灘上這個一拐一拐的身影,并親近著他。這一回他與我一起侍弄這片園子真是再好也沒有了。他的老婆叫響鈴,胖胖的,小他二十歲,一天到晚只知道笑,幾乎不懂得憂愁。他們夫婦沒有兒女,待我像親人一樣,我在這兒真的有家庭的幸!蚁肫鹆嗽缫讶ナ赖挠H人,我的父親、母親,還有外祖母……很難說不是他們在冥冥中把我召喚到這里。我呆在這片原野上,感到心和身都離他們近了。
鼓額是四哥從遠處的村子里雇來的民工。她剛來時只有十七歲,可看上去連十五歲也不到,瘦瘦的,只突出了那個鼓鼓的額頭和一對又黑又大的眼睛。她顯然沒有發(fā)育好。我去過她的家,真是窮得令人難以想象。這只是平原上的普通人家。
我有時必須把全部精力都貢獻給這片園子。你如果親眼看到我的這些朋友是怎么對待它的,就會像我一樣去做。他們從來都把它看成是自己的——連小鼓額也不例外。這個長了黑紅色皮膚的小姑娘內向極了,有時一天不說一句話。她只在默默地做活。不過她的那雙眼睛可以表達一切。太陽下她都不戴一頂草帽,整個夏天都是這樣。這會兒她給烤成了一塊小紅薯。
這兒還有四哥帶來的一只護園狗,叫斑虎。它栗色皮毛,灰藍色的眼睛,長了長長的金色眼睫毛。誰都不會懷疑它的聰慧,它只是操著特殊的語言而已。我有時長時間地注視它,看著它善良而純潔的面容,忍不住一陣陣羞愧。
真的,從品質上而言,我們許多許多人都不如一條狗。它那么憨厚,忠誠,當然也很勇敢。它們身上只是缺少某種東西,比如輕信而無獨立性——這很致命。這種缺失使它們處于了人類的永遠奴役之下。
我們最焦急的就是葡萄的銷路,F(xiàn)在就到了關鍵時刻,不然秋天就要哭鼻子了。我們特別倚仗東部小城的葡萄酒廠。
你現(xiàn)在愉快些了吧?多么想念你。
我常常記起你不愉快時的樣子——不要不愉快,因為憂愁從來沒有用處。
4
你大概常常見到那位大胡子老師吧?你知道在校時我們關系非常密切,到后來無話不談。在我當年最苦惱的時候,就是他好好安慰了我。我們十年里都保持著聯(lián)系。他現(xiàn)在把信寄到了葡萄園,還許諾有機會來這兒看看。真想念他!我平時只稱他為“老胡師”。
老胡師有些地方像你,對我離開那個著名的0三所深表遺憾。他在那兒有個同學,還有兩個學生,并且關系不壞。他們常因業(yè)務關系到學院去,講了很多所里的事情,多少給他造成了誤解。他聽得多了,并不認為講那些話的人品行不端,反而真的一度對我有些生氣。
我們那一段來往信件都是唇槍舌劍。因為我被看成了一個不夠安分守己的人;不僅如此,而且還有些驕傲,有些其他的毛病……我可能在激動中忘記了自己“學生”的身份,冒犯了他。我后來向他補寫了一句話,那是蘇格拉底的吧——“我愛我?guī)煟腋鼝壅胬怼薄?br /> 好一段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我擔心他生病。你能否了解一下他的近況?請轉告他:我非常想他。
請不要給我什么了——我收到的已經夠多了;我是說你給予我的,足夠我一輩子使用的了。
5
梅子來住了一段時間。她這次大概喜歡上了葡萄園,對一切都入迷。她甚至與斑虎也結下了深深的友誼,走時彼此戀戀不舍。
她提議邀請你來這兒。我知道她想結識你。她真心地想邀請你。關于你,她總是十分關切。她聽說了你的近況,特別是得知了你與小提琴手暫時分手的消息后,流下了眼淚。
你竟遲遲沒有回答是否來這兒相聚。
她還沒有下決心來此定居。一個人要告別一種生活是需要勇氣的。但我看得出,這一次對她的觸動很大。她親眼看到了我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她當然會把今天的生活對照昨天,那時她為我的窮于應付、焦頭爛額而苦惱。
她的個子比你矮得多,走在田壟里,看著朝陽勾勒出的那個小小的剪影,心里一陣痛憐。她為我分擔的憂愁太多了,而我又不能更多地照顧她,保護她。她大概離不開城里的父母——我的岳父是個老同志,生活上照料她很好。雖然她現(xiàn)在不太需要這些了。
她好比一株青苗,我正設法把她移栽到另一塊土地上。移栽的時候要連根掘起很大的一方泥土,不然的話它就會枯萎。
夜間我們一起走出園子,一直往北,向著海邊走去。天烏黑烏黑,可是我們一點也不害怕。后來斑虎追了上來,不斷用身子蹭我們的腿。這一下就更好了。天沒有多少風,可是海浪依然很大。噗噗的浪濤在梅子看來新奇極了,有一陣她是跑著走的。她想親眼看一看這水頭是怎樣撲到沙岸上并發(fā)出這樣的巨響。海浪綻開一道道起伏的白練,在夜色中泛著銀光。天上是又大又亮的星星,它們垂得如此之低。這在那座城市無論如何是看不到的。
后來我們依偎在沙灘上,偶爾有水沫飛到身上。她并沒有忘記詢問你的情況——關于你的一切她都感興趣。
你過去很愛她,是吧?
是的。
她那么好,是吧?
是的。
我知道她不止一次從我的相冊中端詳過你。她說你比她好看——實際上你們是不同的。她的贊揚是真實的,由衷的。她說你們沒有走到一起,而我們卻走到了一起,這二者究竟哪一個才是誤會呢?
我向她介紹了事情的全部經過,當然不能不一次次談到你的父親柏老。在那個冷肅時代剛剛結束的年頭,人們遵循的邏輯與今天有多么不同。今天再沒有人理解那樣的故事了,盡管它剛剛過去十幾年。我告訴梅子:因為那時我父親的案子還沒有個結論,我曾經一個人在大山里流浪——當時父母給我在大山里找了個義父;我害怕去見義父,很恐懼,就半路上一個人溜了,從來也沒有見過他……入學時我徹底隱去了真實的父親,而只承認是山里人的后代……就這樣我才得以走進地質學院的大門。后來就是我們的熱戀,再后來就是我不小心傾吐了秘密,差點招災惹禍——這都是自然而然的。
我被出賣了。你把這一切都報告了你的父親,他當時是院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