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青年作家馬金蓮的最新中短篇小說集,收入了《長河》《賽麥的院子》《柳葉哨》《項鏈》《念書》《蕎花的月亮》等數(shù)篇佳作。 這些作品以樸素、自然的敘述風格,細膩、單純的藝術手法,生動展現(xiàn)了西北地區(qū)的鄉(xiāng)村農事,揭示了現(xiàn)實的沉重和命運的無常。馬金蓮以她善用的兒童視角和追隨本心的內在表達,特有的生命體驗和文化記憶,抒寫出對生存、成長、蛻變的洞察以及對人性的關照。作品深具信仰與靈魂皈依的神圣力量,不愧為新世紀民族文學長河中的一朵晶瑩浪花。
馬金蓮,女,回族,1982年生于寧夏西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迄今已發(fā)表作品一百五十余萬字,部分作品入選《小說月報》《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新華文摘》等各種全國性年度文學選本。
曾獲《民族文學》2010年度獎、2013年度獎;第五屆“茅臺杯”《小說選刊》年度獎;2013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年度優(yōu)秀作家貢獻獎;首屆朔方文學獎;中宣部第十三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
出版小說集《父親的雪》《碎媳婦》《馬蘭花開》。
秋天的一個下午,我和母親在廚房炕邊剝玉米棒子。
秋天是個令人陶醉的季節(jié),莫說那漫天成熟得彎腰低頭的糜子谷子,那埋在土里成串的土豆,單是門外麥場旁那一片玉米,就能讓我們充分享受豐收的喜悅。
這一年的玉米稈子分外甜,只要母親說晚飯咱們煮玉米吧,父親就帶著我去剁玉米,他用鐮刀或者鏟子將那些棒子成熟的玉米稈子剁倒,我就蹦蹦跳跳往家里拖。拖回屋,母親已經坐起來,靠坐在窗戶邊,等著給我們剝玉米呢。她剝棒子,我就剝稈子,將玉米稈子上的葉子一片片剝去,露出光溜溜的身子骨兒來,像鞭桿一樣。折下一節(jié),用嘴啃著剝下皮,一口一口嚼里面的芯兒,滿口清脆的甜香,可好吃了。尤其外面看上去發(fā)紅的那種稈子,直往人心里甜呢。我脆生生地嚼著,母親是不吃的,她剝棒子。一個個大棒子沉甸甸的,抓在手里,人心里就有一股喜悅水一樣往外溢。其實,煮玉米棒子更好吃,想想吧,揭開熱氣騰騰的鍋,只見半鍋棒子胖乎乎熱騰騰,金黃金黃的,咬一口,又軟又甜又黏牙,就算你剛剛吃過飯,吃得很飽,也會禁不住淌口水,拿起來啃上一兩個。
然而這一天我們沒有吃上煮玉米。我和母親還沒剝完玉米,就有一個人噔噔跑進我家大門,沖我母親慌慌張張說:不得了呀,伊哈出事了!
撂下話,她就噔噔跑出門,不見蹤影了。有一小股風隨著她的腳后跟奔跑,很快被她踩在腳底下帶走了。我看見母親把一個大棒子已經掰開了,聽了這一番突兀的話,她停下了。接著慌忙將掰開的葉片合上,合上才發(fā)現(xiàn)不對,忙又掰開,一把揪掉老漢胡須般的玉米纓子,扔到我臉上,母親擰過身雙手扒住窗臺,扯長脖子向外望。我本來用牙齒咬著一截玉米稈,準備剝開了嚼。聽了來人的話就愣住了,好半天覺得嘴上有東西熱乎乎的,一摸,摸下一手心的血,我才醒悟是玉米稈的老皮劃破了唇。疼痛隨之明顯起來。我哪里顧得上哭呢,撒開腳丫子就往伊哈家跑去。身后母親的目光追著我,我知道她要是有著一雙健全的腿,能夠下地奔跑,這會兒她肯定跑得比我還快。正是夕陽將落未落時分,我迎著夕陽跑了一陣,發(fā)現(xiàn)錯了,伊哈的家在村子東頭,該向東跑,我怎么向著西邊跑呢?明白過來后我就掉了頭,向著伊哈家的方向狂奔。奔跑的過程中我看見好多男女老少,他們也正往東邊趕。大家的后背上落滿了夕陽的余暉。一張張勞作了一天的臉上塵土還在,還沒來得及洗去,由于背著夕陽,在萬丈的余暉反襯下,這些面孔灰沉沉的,帶著驚訝、痛苦和一些難以說清的表情。
伊哈家的院子里一片金黃。我剎住狂奔中的腳步,傻愣愣地看。院子門外的莊稼、土地、黃土路、還有遠處的山頭,一律披上了金黃的色彩。我不知道這個傍晚的夕陽是怎么了,以從未有過的輝煌氣勢將我們莊子整個籠罩在一片無比富麗的金黃色之中。
我聽到了哭聲?蘼晱脑鹤永镲w出來,從高高的土墻上、洞開的大門口飄出來,在向晚的余暉里飄散。我抬頭望望天上,天空一片湛藍,這種藍,清澈得像剛用水洗過一樣。有幾朵云在遠離夕陽的地方飄游,夕陽的余光斜射過去,云朵便恰似披上了輝煌的金縷衣,好看得驚人。
天氣真是好啊,這樣的好天氣似乎只適合辦喜氣洋洋的事,怎么也不該出喪事呀。可是,真有人口喚了,是二十九歲的伊哈。等我趕進伊哈家的大門,院子里已經聚集了好多人。女人們三三五五聚成堆,悄聲討論著什么,一個個神情怪怪的。連向來大方穩(wěn)重的男人們也一個個蔫頭耷腦的。德高望重的鄉(xiāng)老馬三立老漢向來是料理喪葬的帶頭人,這類事情他經見得最多,最是能做到神態(tài)安詳、穩(wěn)重,處事不驚。按常理這會兒他應該帶頭和大伙商議埋體送葬的具體事宜。然而,我看到這老人坐在一個木墩子上,神情苦巴巴的,用青汗衫的袖子抹著眼淚。滿院子的人,一張張熟悉的臉上換了顏色,寫滿了深沉的疼痛、驚訝、惋惜、惶惑,還有很深的我說不上來的東西。
我覺得這些神情熟悉又陌生。莊子里每當有人離世,大家原本平靜或喜悅的臉上就會露出這樣的神情,有人甚至顯得恍惚,似乎每一個生命的結束都在提醒活著的人,這樣的過程每一個人都得經歷,這條路,是每一個人都要去走的,不管你富有勝過支書馬萬江,高貴比過大阿訇,還是貧賤不如傻瓜克里木,但是在這條路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
這個傍晚,我敢肯定鄉(xiāng)親們又一次想到了這件事。他們每一個人的臉上,最初的訝然之后,換成了凄然、悲痛。特別在那些不善于流露感情的臉龐上,內心的悲傷外化成外表的冷淡、漠然,然而我覺得這種冷漠遠比明顯的沉痛更讓人看著心驚。
當然,那是大人們的表現(xiàn)。
我們娃娃就不一樣了,我們和大人完全相反。孩子們都興沖沖的,此刻,我敢說,除了伊哈的那三個娃娃,所有的孩子都是高興的。高興是有緣由的,因為一旦有人去世,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埋體就會下葬,我們叫做送埋體。送埋體是莊子里的大事。不管有多忙,一般情況下男女老少都會來,集體送亡人上路。送埋體是行善的好事,想想吧,一個人在我們的村莊里出生、成長,與我們共同呼吸著村莊里的空氣,曬著同一個太陽,吃一樣的五谷雜糧,這一天他走了,不是去某個親戚家走動,也不是去縣城看病,是永遠的別離,這一去啊,往后的歲月里再也無法見到他 ( 她 ) 了,所以得送送,無論如何也是該送一送的。我奶奶說過一句話:百人送一人,不上百年都成灰。意思是今天我們在送別人,百年之后,我們自己也不會存在了,永遠離開這個世界。所以我們村莊里的人都很看重送埋體這件事的。一旦有誰無常,消息傳開,呼啦啦大伙全來了。這時候娃娃們的節(jié)日到了,我們大家擠在大人的縫隙間,這里瞅瞅,那里瞧瞧,互相打打鬧鬧,吵吵嚷嚷,平時不常見面的人也都能見到了。還有個好處呢,送埋體就會散海底耶,亡人的家人拿出的埋葬費,一部分扯來白布給亡人穿,一部分換成零錢分散給大眾。前來送埋體的人,不管是大人小孩兒,人人有份。大人們接過錢,心思還沉浸在對亡人的緬懷或傷感里,隨意裝進口袋就是了。我們娃娃就不一樣了,平日里我們的大人是從不會給我們一毛零花錢的,而送埋體這會兒散的錢是兩毛,富裕點的人家便會是五毛。每個小孩都擁有了自己的錢,那是什么感覺?說不出的高興啊,完全忘了送埋體本身是無限傷悲的,捏著錢興沖沖去找獨眼。
獨眼非常好找,他就在人家大門外的場地邊或者一棵大樹下。你只要發(fā)現(xiàn)哪里簇擁著一堆孩子,哪里就有獨眼。他被無數(shù)小腦袋包圍了,像眾多星星圍拱在中間的月亮。其實我們的目標不是獨眼這個人,而是他自行車后座上的那個大木箱子。木箱里裝滿了好吃的,還有好玩的,全是我們做夢都想得到的好東西。我們擎著自己的小手,把剛剛散來的錢紛紛遞給獨眼,換成了豆豆糖、爆米花、泡泡糖之類。等到我們把這些東西吃下肚子,舔著嘴巴,這才記起應該看看亡人的親人們哭送亡人起身的最后場面。
伊哈的親人哭得十分悲痛,看得出來,他們是真正在痛,真心地哭泣,沒有摻雜一絲的作假,因為大家都覺得伊哈太年輕了,遠遠沒有到應該無常的年齡。還有,他是猝然遇難的,倉促得讓人驚訝。他本來活得好好的,憑他那結實得犍牛一樣的身板,誰都覺得他能活到八十歲。他本來在挖井。我們村莊地勢偏高,吃水一直是個令人頭疼的難題,得去水溝里擔泉水,通往溝底的臺階彎彎繞繞一個挨一個蜿蜒至溝底,一共九十三個,抬水時我和姐姐數(shù)過。擔上兩桶水一口氣蹬上九十三個臺階,就算是身強力壯的大男人也會累出一身臭汗來。臺階很陡,很危險,因為臺階的一邊是高高的土崖,另一邊是懸空的深崖。就因為這個,我們村莊吃水困難在遠近出了名,所有附近的人家大多不愿把女兒嫁給我們莊里的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