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個關(guān)于愛的故事,所以取名《十愛》。我沒有用其中任何一個小說的名字來作為這本集予的名字,是因為它們十個是平等的,在我的心里它們是樣重要的。有關(guān)這十篇小說本身,我想它們會和我從前的短篇小說有很大不同。它們會更加激烈一些,會有流血,撕破,折斷,碾碎的聲音。這是生猛的愛,動得那么厲害,像是一只你根本握不住的彈跳不止的脈搏,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如何平息。但我喜歡看它的姿態(tài),就像我一直喜歡海的女兒跳進(jìn)大海立刻就變成泡沫,隨后破裂,沒了蹤跡這樣的過程。這不是力,我認(rèn)為,它們是愛的爆破,愛能的轉(zhuǎn)化。有那么多的殺戮和死亡,它們似乎都是猝然來到的,像臺風(fēng)或地震。然而此后抵達(dá)的靜謐使剩下的人變得軟軟的,慵懶,昏昏欲睡,于是他們忘記了悲傷和憑吊,忘記了后面也許還有像海浪一樣慢慢推過來的危險和災(zāi)難。他們表情呆滯地過著幾乎停止的生活,好像給死亡嚇壞了腦袋。而死去的人正在趕路,像肩上擔(dān)著時間的秒針,滴答滴答走過去,轉(zhuǎn)眼消失不見。別擔(dān)心,他們可能只是去了別的故事,在那里聲色犬馬地表演。所以親愛的讀者,請不要擔(dān)心,那些死亡和殺戮的發(fā)生,也許只是我給他們暗暗打開了一扇門,他們便可以去別的時間空間和故事里,也許好過在已經(jīng)沒有回轉(zhuǎn)余地的場景里掙扎受苦。
這本書是十個關(guān)于愛的故事,所以取名《十愛》。我沒有用其中任何一個小說的名字來作為這本集子的名字,是因為它們十個是平等的,在我的心里它們是同樣重要的。有關(guān)這十篇小說本身,我想它們會和我從前的短篇小說有很大不同。它們會更加激烈一些,會有流血,撕破,折斷,碾碎的聲音。這是生猛的愛,動得那么厲害,像是一只你根本握不住的彈跳不止的脈搏,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如何平息。
跳舞的人們都已長眠山下
豎琴,白骨精
吉諾的跳馬
二進(jìn)制
小染
船
鼻子上的珍妮花
晝?nèi)粢狗块g
宿水城的鬼事
誰殺死了五月
附錄一:2004年出版《十愛》自序
附錄二:2004年出版《十愛》后記
附錄三:我的回顧
跳舞的人們都已長眠山下
這是一個秋天的早晨,她拉開窗簾的時候好像看到了山。淡淡褐色,平頂,沒有太多的雜草,像是男子寬闊的額頭。她記得少年時他們曾在山頂奔跑,他們溫柔的腳步宛如在輕輕撫順滄桑男子額上的皺紋。日子那么舒緩,他們像是能夠令山令峽谷都動容的精靈,折了一片白云做翅膀,就能夠飛起來。她好像又看到男孩站在晨風(fēng)里,他手里握著一束微微發(fā)黃的馬蹄蓮,因為迎著勁猛的日光,眼睛微微瞇著,神情有些疲倦。她問他,你也來祝福我了嗎?他搖搖頭。然后她就看到他把花朵倒插進(jìn)泥土里,那搖搖擺擺的花莖和被玷污的白色花瓣令她想到了他們看到過的那只自殺的鳥,它一頭栽到泥土里,義無反顧的姿勢使他們一遍又一遍把它當(dāng)作烈士提起。
她惶惶地坐起來。是夢嗎?可是她分明已經(jīng)感到,他來了。他穿得還是那雙麑鹿皮的舊靴子,半筒不短,能觸到小腿腿肚,他太瘦,又或者因著鞋子本就是他爸爸的,總之他的腿裹在密實的粗布褲子里塞進(jìn)靴筒,仍有些晃蕩。他還是穿著他的咖啡色小獵裝,雙排扣,脖頸里圍著一條有一點點細(xì)碎流蘇的深紅色提花方巾。他深深地低著頭,把下巴埋在方巾里。當(dāng)他緩慢地把頭抬起來時,幽深的眼睛里的目光宛若遽然飛出來的蝙蝠一樣,銜住了她。然后他向她伸出一只手,這是一種禮儀,還是一個邀請呢。這應(yīng)是多少次她深切企盼過的。然而她退后幾步,驚懼地?fù)u搖頭,對他說:你為什么還要來?請走吧。我要結(jié)婚了。
結(jié)婚?他面無表情地問,像是在說一件于他們毫不相干的事。
是的,我要結(jié)婚了。
不,你怎么能結(jié)婚呢,你是要跟著我走。
這不可能,次次,F(xiàn)在不是六年前,一切都不會再相同。
她正說著,忽然聽到有人敲門。她奔去開門,并略有艱難地轉(zhuǎn)過頭來對他說:再見吧次次。她走到門邊,讓自己略微鎮(zhèn)定——她知道次次仍沒有離開,她的周遭都是他的氣味,他那濕漉漉靴子上泥土的味道以及他手指上馬蹄蓮莖干里汁水的味道。他嚼著的水蜜桃泡泡糖的味道,他偷偷噴在方巾上的他爸爸的古龍水的味道。
哦,次次,她喃喃地低聲叫,卻已經(jīng)拉開了門。
門外是蘭妮。蘭妮雙手都提著巨大的紙袋,激烈地喘著氣,門一開她就鉆進(jìn)來,把兩只大紙袋扔在沙發(fā)上。
“哦,小夕,你剛起來嗎?還沒有梳妝打扮嗎?十點鐘我們必須出發(fā),你快些啊,要來不及了!”蘭妮走到她的面前看著她。旋即她又叫出來:
“哦,小夕,你昨天沒有早睡嗎?你的黑眼圈好嚴(yán)重的!天哪,我看遮都遮不。
她被蘭妮這么一說,倒是好似自己犯了很大的錯,不好意思地笑笑,忽然她就感到次次柔軟的嘴唇貼到了她的耳垂上,輕聲嘀咕道: “我倒不這么覺得,在我看來,黑眼圈恰恰是你最迷人的地方之一!彼牭酱未蔚穆曇簦樣悬c發(fā)燙,——次次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這么動人的話。她就要重重地跌進(jìn)去了,可是內(nèi)心卻是一慌,連忙轉(zhuǎn)頭去看,她的身后是撒滿耀眼陽光的窗臺和放在窗臺上的桃紅色觀賞仙人掌。只此而已。她吸了一口氣,立刻轉(zhuǎn)身跑去洗手間,并關(guān)上門:
“次次,走吧。別再搗亂!彼龑χR子哀求。她不敢去看他,因著太久不見他的樣子,就像久別了陽光的人,乍然地被陽光刺痛了眼睛?墒撬秩滩蛔∪タ此。此刻她能夠看到他,像一場夢。他就站在她的身后,比她高上大半頭,疊在她身后的身體像個淋濕的紙片兒一樣,軟軟地搭在了她的背后。那么近,她再次聞到了他身上的氣味,這讓她有種錯覺,次次離開的這六年只不過是一個冗長的冬天,而她一直不動聲色地等在洞穴里,直到這種熟悉的氣味像個蹦蹦跳跳的春天一樣再次回來。
可是她不能允許自己這么想。她擰開水,俯下身子開始洗臉。她想借助水聲把他的聲音淹沒,然而他卻仍舊在說:“我說過的,如果你嫁給別人,我一定會來婚禮上搗亂的,記得嗎?”他說話的口氣十分輕松,可是這冰冰亮的話語卻像料峭冬天里的小雪花,紛紛鉆進(jìn)她的身體里消失不見。她怎么能忘記這些話呢,這是他留下的僅有的情話,像是她的圣經(jīng)一樣被她一遍遍溫習(xí)著,日日夜夜。她卻不抬頭,讓臉埋在手心那捧溫?zé)岬那逅铮?br> “這不算,次次,是你先違背了誓言,如果你尚在人間,我也一定不會背棄。”
“這沒有分別,親愛,我來接你,隨我走吧!
“哦,不,次次,求你,這個時間已經(jīng)不對。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別人。所有的都已經(jīng)交托。”她說完,急匆匆地用毛巾擦干臉上的水。她又抓起水池邊放著的長頸瓶乳液,倒在掌心里。他忽然從她的身后探過頭來,俯下身去聞了一下她手心里的白色酸奶狀化妝品,有點失望地說:
“你從前最不喜歡這種粘糊糊的東西,你喜歡讓臉蛋每時每刻都保持清爽。”
“次次,那個時候我只有十八歲。”她被他這樣一說,有些哀怨起來,機械地把乳液在臉上暈開,然后又把乳液旁邊放著的一個粉紅色小箱子打開,她開始給自己畫淡淡的妝。她沒有關(guān)掉水,潛意識里希望用水聲隱沒她和次次的對話,雖然事實上,她知道,沒有人能聽見他們的對話。
“次次,”她終于忍不住要問,“你一直在哪里,這幾年。你在天堂嗎?”
“我在路上,在懺悔和洗凈自己的路上。我在回來接你的路上!
“是不是寒冷而孤單?”她在描眉,手卻已經(jīng)顫抖得不行。
“嗯,多少是有些的?墒且矝]有他們說得那么可怕。只不過我的衣服一直都是濕淋淋的,因為沒有陽光,所以怎么也曬不干!
她聽到他說這個,就心疼得不行。事實上,她一直在他們的愛情里扮演著十分母性的角色,大約是因為她年長他一歲的緣故。她在回憶往事的時候,常常會把他想象成一只兔子,一只貓,于是她可以懷抱著他,一遍又一遍地?fù)崦K昧肆甑臅r間讓自己忘記那種撫摸他頭發(fā)和脖頸的感覺,她終于習(xí)慣在格外思念的時刻把手牢牢地塞在仔褲口袋里,不讓它們懸在外面尋找他,尋找那種溫存的觸感。
“對不起,”她說,“我應(yīng)該去陪著你的!彼械胶鼙福踔料胍厣砣ケё∷。她不知道靈魂能不能夠被抱住,她也不知道,靈魂需不需要溫暖。她的心已經(jīng)軟了,這是多么無奈的事情。然而她眼睛的余光忽然掃過自己的手腕,像是被生生地打了一棒,她忽然抖了抖身體,使自己和他分開:
“次次,我六年前已經(jīng)做過跟你走的嘗試。那次之后我就答應(yīng)他們,我要好好地活下去。”
那是在他死去不久之后的一個日子,她坐在陽臺上用切水仙花根的刀子切開了自己的手腕。并不疼,她閉上眼睛的時候甚至以為手腕上的發(fā)熱的感覺,是他攜起了她的手。他從未牽過她的手,盡管他們相伴彼此走過整個童年和青春期。他只是喜歡一個人走在她的前面,像個蹦蹦跳跳的牧羊少年領(lǐng)著他的小綿羊穿過廣袤無垠的草原。她記得十四歲那年他們這樣出行,去郊外。他照舊走在她的前面,不回頭,不會遷就她的步伐。后來她被一根盤結(jié)的樹根絆了一絞,摔倒在地上。他聽到聲音,回身看了看,然后停下來在原地等她。他看到她站起來了,他就又開始向前走。她對于他的漠不關(guān)心十分哀傷,于是小聲抽泣起來。他問她怎么了,她委屈地說:你為什么就不能牽著我的手走呢?你從來沒有牽過我的手。次次想了想,——他從未認(rèn)真想過這個問題,有關(guān)他是不是要牽著她的手走,他真的沒有費神想過。于是他想了想,然后他十分嚴(yán)肅地說:我覺得這沒什么必要,因為我知道,你總是跟著我,和我在一塊兒。她問,我如果有天和你分開了呢?次次想了想,搖搖頭,說:你不會的。她說,如果我嫁給別人了呢?次次又想了想,說:我還是覺得你不會不跟著我反而去和別人結(jié)婚,不過如果你非得這樣,我會去大鬧你的婚禮。她眼睛立刻變得明亮,她仰著頭,沉迷于那些美好的幻象中,問:真的嗎?你會去救我嗎,在行禮的時刻大聲喊停,然后牽著我的手沖出禮堂嗎?她簡直把婚禮想成了一場遇險,而次次以一個佐羅般的英雄形象適時地出現(xiàn)。次次點了點頭,嗯。
那是唯一一次,次次對她說會牽她的手會帶她走的話。她一直像是一絲不茍地收藏起自己的嫁妝一般地,把這兩句話放在心底下,從14歲,她的青春期剛剛開始。這曾是多么悠長和緩的夢和心愿,然而它卻中止于她剛剛成年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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