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歷史
　　本研究《秩序與歷史》從以色列一路到希臘，并沒有時間上的先后之分。實際上，希臘人將神經(jīng)驗為無形的、人的尺度，這既非以色列上帝經(jīng)驗的一種延續(xù)，因為以色列的上帝，穿越荊棘叢莽而啟示于摩西，在西奈山上啟示于他的子民；甚至也不是超過以色列上帝經(jīng)驗的一種智識進步，雖然在一定意義上，這兩種經(jīng)驗都讓新的存在秩序真理，從渾然一體的神話真理中破繭而出。存在的飛躍（leapofbeing），是開天辟地的大事，它打破了早期宇宙論神話的渾然一體性（compactness），建立了神佑之下的人的秩序。須知人類歷史上有過兩次這樣的存在的飛躍，它們幾乎發(fā)生在同一時間，一次在近東，一次在毗鄰的愛琴海文明。雖然兩者在時間上是對應的，并且都不約而同地反對神話，但它們又是相互獨立的；況且，兩種經(jīng)驗之意涵存在天壤之別，它們分別以兩種不同的符號體系來表達其旨趣，一是啟示，一是哲學。進而言之，可與之相提并論的與神話的決裂，在佛教的印度和儒家與老子的中國同時發(fā)生，那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這些多姿多彩而又相互對應的事件，將具體社會的秩序與人類秩序之間的關系這一問題復雜化了。每一次存在的飛躍，雖然都是獨自發(fā)生的，但都會帶來這個問題：孤立地研究以色列和希臘秩序，你就不會留意到這些新的存在的飛躍。在此承上啟下之處，應該反思一下這個問題，權(quán)當是希臘與神話決裂的一篇導論。
　　最原始的秩序領域就是單個的人類社會，它是以維持自身生存的行動為目的而組織起來的。然67而，如果人類只不過是形形色色的烏合之眾，全都在本能沖動的驅(qū)使下演示著相同的秩序類型，與昆蟲社會無異，那么就不會有歷史。人在社會中的生存之所以有歷史，是因為它擁有一種超越純粹動物式生存的精神和自由的向度，是因為社會秩序是人與存在秩序的調(diào)適（attunement），也是因為這種秩序能被人所理解，當不斷接近它的真理，這種秩序就能在社會中實現(xiàn)。每一個社會被組織起來，都是為了在世界中掙扎求存，同時也是為了存在的秩序中的伙伴關系，而存在的秩序則源自超驗于世界的神圣存在；社會窮于應付它的實際生存問題，同時還不得不關切它的秩序的真理。為秩序的真理而戰(zhàn)，正是歷史的本質(zhì)所在。其實是一個個社會前赴后繼，才不斷取得進步而邁向真理，就此而言，單個社會超越了自身，成為人類共同努力的一分子。原始的秩序領域向外衍生出第二代領域，它向未來敞開，人類借此而被構(gòu)建為歷史中秩序的主體。這樣，人類就不僅僅是生物意義上的物種，單個社會也不僅僅是一個個由人這個類種所組成的社會。當社會及其秩序擁有了類性（genericqualities），以此來辨識自己的同時，這些類性卻與社會這種東西所具有的獨特性難解難分地結(jié)合在一起了。社會的獨特性，就在于它們在歷史進程中的地位、在于它們參與了秩序的展開，而正是這種展開，表明人類不僅僅是一個物種。人之天性（nature）既是類的，又是獨特的。
　　類—獨特的人之天性，若照搬動植物的本質(zhì)，是無法分析的，須知動植物的本質(zhì)是界限分明的。首先，人的天性是在人類歷史中展開的，而人類歷史則延伸向無限的未來，這一進程是不可知的。歷史之意義（eidos，或本質(zhì)）是不可知的，同樣，在人之天性中，也始終存在一個不可知的核心。其次，即便那些關于人之天性的已知東西，也不是在所有時候、被所有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的。歷史，就是人在其中表達自身天性的這么一個進程。人的向度與人的限度，在它們被經(jīng)驗到且該經(jīng)驗表達出人之生存秩序之前，都是不確知的。人之天性的歷史向度尤其如此。盡管它是人的一種基本成分，但68也唯有借助存在的飛躍，它的當下才能上升到意識水平。只有當人從宇宙—神圣秩序的真理前進到超驗—神圣秩序的不同經(jīng)驗之中，人在社會中生存的秩序才能被有意識的歷史形式所照亮——在上帝選民這一情形中，就是借助了摩西對啟示的應答。
　　剛才提到的人類學和認識論狀況，是給歷史哲學造成困難的深層原因。因為，人類一般都被假定為是有歷史的，而不是有限經(jīng)驗的對象。不管我們?nèi)绾胃哒勯熣撊祟惻c歷史，好像他們是科學的對象，其實真正已知的都只不過是些具體的社會，正是這些社會的成員，憑借存在的飛躍，以歷史的形式經(jīng)驗自身。在存在秩序的真理以及作為秩序之源的神的照耀下，這樣一個中心就從人類社會中破土而出了，此時，啟明之光便普照了整個人類社會，將它轉(zhuǎn)變?yōu)槿祟悮v史，而存在的飛躍就在人類歷史中發(fā)生。誠然，存在秩序的真理既不是幻影，也不是回首人類歷史之時的驚鴻一瞥。但是，如果哲學家去接受存在秩序的真理，就像他讓歷史及其秩序成為他的研究主題一樣，那他就必須面對精神之謎和理論性問題，這都是隨著類—獨特的人之天性的現(xiàn)象性揭示而來的。首當其沖的就是，他必須面對現(xiàn)象本身。
　　引發(fā)困難的主要現(xiàn)象有四個：
　�。�1）存在的飛躍，一俟發(fā)生，就將之前延續(xù)而來的社會轉(zhuǎn)化為人類的一段過去了。
　�。�2）存在的飛躍，在獲得新的關于秩序之真理的同時，卻無法獲得全部真理，也無法建立一個終極的人類秩序。為秩序真理而戰(zhàn)的斗爭并未休止，而只是在新的歷史水平上延續(xù)。一次又一次的存在的飛躍，糾正了起初的見解，用新的發(fā)現(xiàn)去補充它。人類生存的秩序，不管受新真理的影響是如何之深，有一點卻始終如一，那就是，它是由各種具體社會所構(gòu)成的秩序。由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過去，人類就沒有走向歷史的終結(jié)，而是意識到了未來的敞開的地平線。
　�。�3）起初的存在的飛躍，就是與神話秩序的決裂，它在不同的地方相應發(fā)生，以色列和希臘，中國69和印度。無論在哪里，隨后便都形成了本土的歷史，這是在新的生存水平之上的一種重復。
　�。�4）對應的存在的飛躍，就其與宇宙論神話決裂的激進程度而言，可謂大相徑庭。向關于存在秩序之真理推進的廣度和深度亦是如此。對應發(fā)生，高下立見。
　　現(xiàn)象綻露所產(chǎn)生的奧秘和問題，也可以歸結(jié)為以下主要方面：
　�。�1）既然存在的飛躍真的發(fā)生了，人類由此而被發(fā)現(xiàn)是以歷史的方式向真理意義上的更高生存水平前進的，那么，人類這一富有意義的前進與具體的人的生存意義之間的關系，就成了一個問題。在18世紀的進步主義陶醉之中，康德提出了一個清醒的問題：在人類走向普遍的理性王國的進步過程中，具體到某一階段的某一代人會得到什么好處。盡管一個人應視其畢生的勞動為人類走向完美的其中一步，可他的勞動成果也將留待遙遠未來的人們所享用。因此，歷史的意義并不是對人的生命意義追問的回答。我們從歷史的進步中回過頭來看朝圣者的進步，后者要在死亡中通過恩典來實現(xiàn)。人的命運不在于未來而在于永恒。然而，這個問題的提出，不會一筆勾銷人類在秩序真理中的前進。康德并不懷疑進步的現(xiàn)實性。個人的實現(xiàn)和參與人類實現(xiàn)兩者之間的關系，是一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