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整個城市仍然被霧霾包圍，天空灰蒙蒙的，空氣中彌散著焦炭的味道。人們在奴役了千百年環(huán)境之后，終于開始被環(huán)境所奴役，空氣中PM2.5的濃度早已爆表。電視中的天氣預報發(fā)布預警，在未來的幾日里，B市將迎來藍色寒潮，氣溫驟降。而人們卻欣喜若狂，盼望著在寒潮襲來后，霧霾能被驅(qū)散，迎來一個新的春天。

B市的街頭人群熙攘，遠方的爆竹聲此起彼伏。一個路人戴著厚厚的口罩，默默地在街邊佇立，仰望著渾濁的天空。紅燈變綠，人流裹挾著他走向下一個喧囂，直至被徹底淹沒。

第一章 審 訊

1.死后性行為

審訊室里的暖氣不暖，潮氣很重，空氣中混雜著一種難聞的味道。這種味道很難用語言形容。在密不透風的十平方米空間里，每天都上演著人與人斗爭的殘酷游戲。誰也不會去細看貼在墻上的《犯罪嫌疑人權(quán)利義務告知書》，在訊問的高壓下，無數(shù)人都在經(jīng)歷著膽怯、僥幸、彷徨、抵抗的心理歷程，也有無數(shù)人因為自己的罪惡從身心的巔峰跌到谷底，直至防線崩塌，低頭悔罪。這里的安靜令人窒息，那種混合著潮濕、灰塵、煙草、唾液氣息的味道彌散其間。這里的喧囂令人恐懼，驚心動魄的潰敗往往是棋輸一著后的摧枯拉朽。如果不是無奈或強迫，誰也不會想在這樣的地方多待上一分鐘。

坐在審訊臺后的主審警官不到六十歲的年紀，人長得干巴瘦的，皺巴巴的臉上刻滿了歲月的痕跡，他一張嘴說話就表情多變，繃起臉來面沉似水，放松下去皮笑肉不笑，要不是有那身警服撐著，倒真像是個混跡社會的癮君子。他叫齊孝石，是B市公安局預審支隊的預審員，將近四十年的警察生涯，有三分之二都擱在了預審這行里。

預審預審，說白了就是審訊，從早到晚的工作就是不停跟人說話，真的假的夸大的縮小的，斗智斗勇斗心，藏鋒藏智藏勢，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目的是揭穿謊言獲得真相。干這活兒的后遺癥就是，上班話癆回家就成了啞巴，工作越使勁回家就越頹廢。但是無奈，干什么就得吆喝什么，要想揭穿謊言、還原事實，就得拿語言當武器，硬過水滴石穿的柔軟、快過繩鋸木斷的緩慢，七十二變對三十六變，一句頂一句，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靠思維邏輯來判斷供述的清白，靠推理判斷來找尋漏洞和切入點。預審這活兒熬人啊，動腦子費嘴子，齊孝石早就干煩了干膩歪了，要不是為了報上去的退休申請盡快能批下來，這位爺早就繼續(xù)泡病號去了，真犯不著跟這審訊臺下的苦瓜臉費唾沫較勁。

“哎，怎么回事��？半天一句話都不言語，干嗎呢？燜得兒蜜了您吶？”齊孝石用指關(guān)節(jié)敲打著桌面，不耐煩地問。

“我……我沒什么可說的。”審訊臺下坐著一個胖子，一身肉堆滿了訊問椅，肥厚的雙手被手銬銬著，勒出了兩道紅印。這一宿熬夜問話，把他的生物鐘徹底打亂，他滿臉油膩萎靡不振，氣喘吁吁地回答�！熬�官，我都反復跟您說了，我沒殺人，真的。我就……就是去了一趟她住的地方，連門兒都沒進，我冤枉啊，真的冤枉……”

齊孝石不屑一顧地看著他，心里覺得好笑。他沒有立即接話，用眼睛默默地看著對方。嫌疑人被他這么一看，表情更不自然了。“真的……真的不是我……”

齊孝石知道火候快到了，但也不想費太大勁使什么拍山震虎的套路，他準備玩玩面前這個對手，就像貓抓到老鼠會戲弄一番一樣。

與此同時，在B市郊區(qū)的一處工地，警察荷槍實彈地將各個出口嚴密封鎖。一輛警車呼嘯而過，猛地剎車。一個便衣警官從車里走出，在幾個制服警的簇擁下進了工地。

“那隊，現(xiàn)場的人員都已經(jīng)控制住了，刑事技術(shù)人員也在做鑒定，我們排查了工地的所有工人，除了兩個人在一周前離職，其他的人員都在現(xiàn)場。我們分析，作案的兇犯很可能就混跡其中。”刑警隊的劉隊說著案情。

便衣警官叫那海濤，身材挺拔相貌英俊，眉宇間流露著一股驕傲的自信，他今年才剛滿三十歲，就已經(jīng)擔任B市公安局預審支隊的副大隊長。今天因為配合調(diào)查下屬分局偵查的一起命案，緊急趕赴現(xiàn)場。別看那海濤年紀輕輕，但在B市公安局卻是個響當當?shù)娜宋�，這幾年憑著過硬的預審技術(shù)連破大案，被同事們戲稱為“那三斧子”，不愧是預審支隊長龔培德的得意門生。

那海濤聽了介紹默默點頭。“嗯，劉隊，如此分析，兇手該是故意不離開工地，以防止別人對他的懷疑。而且考慮到被殺女子的死亡地點，基本可以排除外人作案的可能�！蹦呛�濤說。

“對，你的分析正確，我們是今早八點接到的報案，一個工人在工地圍墻的土堆里發(fā)現(xiàn)了這具被掩埋的女尸。經(jīng)過調(diào)查，死者今年十八歲，是湖北黃岡人，死前在工地食堂幫忙。據(jù)技術(shù)初步檢驗，死者的死亡原因是窒息致死，死亡時間不超過24小時，而且在死亡前后曾發(fā)生過性行為。”劉隊說。

那海濤一邊走，一邊提煉著案情中的關(guān)鍵詞，窒息，24小時，性行為�！笆窍燃楹髿�，還是先殺后奸？”那海濤問。

“這……應該是死后發(fā)生的性行為�！眲㈥牶�蓄地回答。

2.點兒八的“中南�！�

齊孝石沒搭理胖子喋喋不休的辯解，他從煙盒兒里抽出一顆點兒八的“中南�！保�捏住煙屁有節(jié)奏地往桌子上戳，讓煙絲在慣性中變得緊實，然后掏出打火機，點燃、吸吮，有條不紊。書記員有眼力見，把茶杯端到齊孝石面前。齊孝石抿了一口釅茶，頓時覺得腦子清醒了許多，索性從兜里掏出兩個核桃，咔咔地盤玩起來。胖嫌疑人看他這一通擺忙，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一旁的書記員卻見怪不怪，在預審支隊誰不知道齊師傅的毛病，審訊一開始有三樣東西不能少，一是煙，二是茶，三是核桃。煙他不抽好煙，就抽點兒八的“中南�！�，甭管是大案子小案子，一律要準備三包。茶也不要什么好茶，就茶葉店里的“高沫兒”就行，但必須沏釅些，淡茶他不喝。再有就是他隨身帶的那兩個核桃，平時揣在兜里，只要一拿出來盤玩，一準就是玩人的陰招要開始了。齊孝石在預審支隊也有個外號，叫七小時，意思也直接，這么多年來，就沒有哪個嫌疑人能在他手里扛過七小時。

“您……您這核桃是‘雞心’吧？”胖嫌疑人討好地問。

“咳，什么‘雞心’啊，我這窮警察哪玩得起雞心啊。秋子，十塊錢買一對兒還覺得虧了呢�！饼R孝石撇著嘴說，“怎么著？你也懂行？”

“我不懂，就是有幾個朋友好玩這個。齊警官，等我出去了，立馬送您一‘獅子頭’�！迸窒右扇送镀渌�好。

“哎呦喂，那可忒貴了，我可受不得�！饼R孝石表情夸張地說，“您還是省省吧，這好玩意到我這土鱉手里，一準給糟踐了�！�

“咳，您別這么說啊。”胖嫌疑人努力拉近和齊孝石的距離。

“哎，我說哥們，你也用不著跟我這套磁，也甭掉腰子。咱都是爺們，明人不說暗話，如果那小娘們是你辦的，就一句話，認了，咱就翻篇兒，我一準給你弄個從輕。當然，要不是你辦的，敢拍著胸脯保證，我也不會為難你。別總在這耗著，跟誰較勁呢，還不是給自己挖坑兒�！饼R孝石的語氣里透著煩躁。

胖嫌疑人全身一挺，要不是手被銬著就差立正了�！褒R警官，我對天發(fā)誓，這人真不是我殺的，您看我這樣，斯斯文文的，哪有那個膽啊。我都反復跟您說了，那天我去那個樓，就是為了看劉媛媛這幾天為什么沒來上班。結(jié)果敲了半天門也沒開，我覺得屋里沒人，就回去了。哎……誰能想到，她竟然死在了屋里……”胖嫌疑人是死者劉媛媛公司的老板，再過一小時，就整整被公安局傳喚二十四個小時了。按照法律規(guī)定，過了二十四小時再沒拿下口供，就要立即放人。這個案子本不該由齊孝石管，刑警隊在抓捕犯罪嫌疑人之后，應該在辦理傳喚的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進行初審，拿下口供再移送預審。但市局領(lǐng)導考慮到這個案件的嚴重性，而且死者還是某個上級領(lǐng)導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就讓預審支隊的老油條齊孝石提前介入，速戰(zhàn)速決。但沒想到刑警和預審的銜接卻出了岔子，刑警隊以為預審支隊通知了齊孝石，而預審支隊卻認為刑警隊直接給了他信兒，這一耽誤就是十多個小時，等齊孝石坐堂問案的時候，離傳喚結(jié)束就只剩不到四個小時了。刑警隊的頭兒捏了把汗，就差給齊孝石作揖了。齊孝石卻不慌不忙，一上來就聊天嘮嗑，壓根沒有爭分奪秒的意思。

齊孝石微笑著聽胖子辯解，心里默默盤算著時間。

“行，你怎么說，我就怎么記�！饼R孝石沖他點頭，“我告訴你啊，現(xiàn)在公安局辦案啊，講究的是重證據(jù)、輕口供，其實你說不說跟最后的定罪沒什么關(guān)系。你說了，態(tài)度好，爭取積極主動，沒準就能弄個從輕發(fā)落。不說，憑證據(jù)，也能零口供定罪�！�

“對，對，您說得對�！迸窒右扇诉B連稱是。

“再說了，我就是今兒個逼著你撂了，你承認是殺人了，等你到了檢察院、法院一翻供，這不也白瞎嗎？還得從頭再來。所以說啊，這公安局弄個預審就是多余，有證據(jù)就抓人，別管人家承不承認，沒證據(jù)就放人，疑罪從無。我們這些搞預審的啊，實際上就是人家刑警隊的碎催，干人家不愿意干的活兒，干好了你是應該的，干不好，嘿，這倒是你的毛病了�！饼R孝石又說。

“哎喲，齊警官，您別這么說啊。要我看啊，在這些警察里啊，還就是您最明白�！迸窒右扇它c頭如啄米，“您說我是一老板，公司上上下下好幾十號人呢，你們這么一傳喚我，弄得滿城風雨，我就是回去了都不知怎么解釋啊。”胖嫌疑人面帶苦色。

“哎，這我可管不了，怎么解釋是你的事，現(xiàn)在我的工作是給你做筆錄。人家刑警隊可說了，人放我這了，他們不管了。嘿，你聽這話茬兒，這意思就是讓我給他們干擦屁股的活兒唄�！饼R孝石轉(zhuǎn)頭沖書記員說。

書記員笑笑，知道這自然不是筆錄上該記的話。

“得了得了，先歇會，哎，我這腰啊……”齊孝石說著伸展了一下雙臂，“哎，哥們，來根煙抽吧？”

“哎，好，好，那謝謝您了�！迸窒右扇说臒煱a早就犯了，一聽這話兩眼都放光。

“來，我這不是什么好煙，你湊合抽吧�！饼R孝石說著就起身，給嫌疑人遞過一支煙，然后又打著打火機給他點燃。

胖嫌疑人解恨似的深吸了一口，長長地噴吐，仿佛心里郁結(jié)許久的壓力都緩解了一半。

在工地圍墻邊埋尸的現(xiàn)場，那海濤和劉隊蹲在尸體旁仔細地觀察，一旁的技術(shù)人員已經(jīng)勘查完畢。

“死者的性行為是發(fā)生在死亡之后？”那海濤抬頭問技術(shù)員。

技術(shù)員是個年輕的女警察，有些不好意思，“是，那隊，根據(jù)初步檢查，是死后發(fā)生的性行為�！�

“哼，死后還叫性行為嗎？那叫奸尸�！蹦呛�濤直來直去。

“哎，我說那隊，你這一連幾個問題怎么都圍繞著性行為��？”劉隊笑著不解地問。

“��？這……這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嗎？”那海濤反問。

“哎，這倒不是什么不妥，我是覺得，咱們現(xiàn)在主要的工作，是不是立即突審一下工地里幾個有嫌疑的工人，現(xiàn)在距案發(fā)還不到24小時，人員都在，我想還是有破案條件的�！眲㈥犝f得含蓄，但意思已經(jīng)再明白不過了，那就是叫你們預審來，不是搞痕跡的，而是去審人的，用不著對技術(shù)指手畫腳。

那海濤當然明白這話里的意思，他默默地搖搖頭，一字一句地說：“劉隊，我之所以一直問強奸在死亡的前后，目的在于確認死者發(fā)生的性行為到底是自愿的還是被迫的，先殺后奸這說明什么問題？這說明，第一，兇手很強悍，把十八歲的年輕女孩挾持到圍墻旁，七老八十的人可做不到。第二，兇手的意圖很明顯，就是要實施強奸，對被害人施暴。第三，兇手很匆忙，因為害怕死者呼救被別人發(fā)現(xiàn)，就從強奸轉(zhuǎn)為殺人。第四，兇手很饑渴，在死者死亡之后還繼續(xù)實施強奸。經(jīng)過這些判斷，咱們得出了什么結(jié)論？就是兇手的年齡不超過五十歲，獨來獨往，長期沒有性生活，且發(fā)案當時沒有和其他人待在一起。”

“對，對，你說得很對�！眲㈥犎鐗舴叫�。

“所以咱們要盡力篩查，不能浪費警力做無用功，工地現(xiàn)在有民工近三百人，如果逐一排查訊問，耗時耗力不說，還不一定能獲得真相�！蹦呛�濤說著又仔細打量起尸體，突然被一個細節(jié)吸引住了，他默默地用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捏起尸體的幾根手指，回頭問女技術(shù)員�！斑@是什么？”

3.無中生有

在審訊室里，胖嫌疑人連抽了三根中南海，因為吸得過猛，幾次都咳嗽起來。

“怎么回事？抽不慣這煙？”齊孝石問。

“啊，還行還行，怪我沒出息，抽得猛了些�！迸窒右扇俗猿暗卣f。

“平時抽什么煙？烤煙還是混合的？”齊孝石問。

“啊，平時我不抽混合的，抽不習慣，生痰。一直抽烤煙�！迸窒右扇嘶卮稹�

“烤煙？紅塔山啊？”齊孝石問。

“不是，抽芙蓉王�！迸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