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日與金婚的喜慶，結(jié)束時候沈卓然感到了微微的茫然：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也沒有因為待會兒散就不快樂地自找別扭的喜慶。為之喜慶的是積累，是成績，是路程漫漫，是越來越老嘍，嗚呼樂哉！其實呢，也是過往，告別，不復返，然而還頂?shù)米�。當初，從來沒有想到過，也沒有敢想象過，自己能與淑珍共慶五十年婚禮，那時候從來沒有想到過，也沒有敢想象，自己能健康地活到哪怕只是六十三歲更不要說七十四歲了。斯大林威震寰宇，才活了七十幾？他難忘瘦弱多病的少年時代。如今，卻已經(jīng)度過那么多年頭，清清楚楚，足斤足兩，全部進入有去無回的歷史�；貞浫匀粶嘏�繽紛哭哭笑笑，而永恒的極光，冷得灼人，亮得睜不開眼，略含幾分酸楚。
　　沒有想到自己能夠有今天的光景，像真行啊似的。歲月的長河其實沒有虧待他。他有了光景，然后緩緩的失落與深深的記住相互平衡，畢竟還是幸運。說來臉紅，出現(xiàn)了一個惡心的說法：成功人士。孫中山活了五十九歲，李白六十一歲，安徽省馬鞍山采石磯水中撈月仙去。蘇東坡與馬克思都是享年六十四歲多一點。王勃與李長吉則是僅僅二十多歲就拜別人世。愷撒大帝五十八，拿破侖五十一，秦始皇千古一帝四十九歲駕崩。英國軍情N處的尼爾·伍德則是四十一歲駕鶴西去。與他們相比，他姓沈的算個啥，何德何能，至今還活得這樣歡蹦亂跳？
　　他至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不止一次狂歡與興奮。歌曲如醉如癡，鼓掌騰云駕霧，口號動地驚天，彩旗霞光萬道，集會沸騰燃燒，鐵樹開了花，啞巴說了話，奴隸挺起胸，惡霸伏了法，天翻身，地打滾，你還想干什么？
　　最近的一次興奮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處處機會，在在成事，夢夢皆圓。賣瓜子創(chuàng)業(yè)，爆米花大亨，闖紅燈成了經(jīng)驗，花錢送禮開綠燈。解放再解放，轉(zhuǎn)變觀念一撥拉就中，笑語恭喜發(fā)財，呼喚突破松綁，是欲望的滿地，是轉(zhuǎn)變的大言，是起飛的嘈雜，是機遇的俯拾，是中心與基本點的布局，是新局面出現(xiàn)，普天同慶、大快人心、喜上眉梢、奔走相告，又一個美好天真十載。
　　一輩子的重大經(jīng)驗就是別高興過了頭，樂極生悲，福兮禍之所伏。果然在劫難逃，又有人陷入了困惑與迷失，幾乎重新拾起已經(jīng)戒了二十一年的吸煙習慣，想買個意大利石楠木，或者厄瓜多爾輕木，或者百年鐵樹牌海柳煙嘴。
　　就像從前那樣，不僅有香煙而且有煙斗，不僅有煙頭而且有翠玉嘴煙袋，不但有馬（莫）合煙而且有國粹內(nèi)畫鼻煙壺。
　　他對淑珍說：“你的好運使我這一生轉(zhuǎn)危為安、轉(zhuǎn)弱為強、否極泰來、笑到最后、笑得挺好。你的穩(wěn)重救助了我的機敏高速。我們已經(jīng)年逾古稀，我們有精神也有物質(zhì)，有熱情也有身體，有二代也有第三代，有級別職稱也有真本事，更有人緣……”他底下還說了一些兒童不宜的話，淑珍笑罵說：“別缺德嘍！”
　　他不愿意再往下想，不愿意再想后來的事。但是他堅信好有好報，壞有壞報，因果報應(yīng)，絕對不爽。你可能不自覺，你可能至死糊涂蛋，解不開事兒，你沒有怨天尤人的理由。物極必反，月盈則虧……在那個快樂的金婚加壽辰晚上你口出狂言，你得意揚揚，幾乎是小人得志。你也有當上了暴發(fā)戶的心態(tài)，甚至做出了九十大壽時候乘郵輪游歷巴塞羅那、威尼斯與塞浦路斯的預(yù)告，你這就是得意忘形，是自取滅亡啊，難道不是？
　　是淑珍支持了你，陪伴了你，堅持了你，興旺了你，發(fā)達了你。從一九五七到一九七八，二十多年，所有的磨難都因淑珍的存在而不再是磨難，那只是攜手共艱危的稀罕經(jīng)歷，是小兒解悶的游戲，是打入冷宮自己過家家，是人生相濡以沫的甘美，是相依為命的溫暖，是卻道天涼好個秋、人不堪其憂、俺也不改其樂的堅強與爽利�？鄻吩谖�，淑珍在我，夫復何求？
　　再也沒有想到，金婚慶賀兩年以后是淑珍的葬禮。不堪回首的生老病死，醫(yī)院里的長隊，手術(shù)室外的煎熬，病房的一夜一夜……這只可能是沈卓然的罪孽鑄成。他近幾年太猖狂。年輕時候他想當作家，當頭一棒之后他明白了自己只是文學與藝術(shù)遠未入室的庸才。中年以后突然來了機會，他被選拔到一個領(lǐng)導機關(guān)，他的文字能力與二十余年來的謙虛謹慎習慣使他深受好評與器重。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轉(zhuǎn)眼他就成了司局級學長。好景不長，他又遇到新溝坎，他開始沉默寡言，不求有功。卻得到了此生從未有過的舞臺，現(xiàn)在時興叫平臺的，他成了人五人六兒，他得了不是頭彩也是二或者三名，雖然不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卻也是絕對戲劇性的幸運出奇，他的柳暗花明足以讓嫉妒他的老兄氣惱下去。


二


      在滿坡松柏的山嶺下，在剛剛啟用的墓葬新區(qū)，他站在青石鐫刻的墓碑前淚流滿面。究竟是什么樣的罪過罪孽罪惡，讓他在這樣一個老來志得意滿的時刻失去了淑珍呢？
　　沈卓然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大躍進”時期山區(qū)下放勞動時候毀掉了一支體溫計。
　　和童年時期半饑半飽的日子里一樣，在農(nóng)村他長針眼，他長癤子，他發(fā)燒，他拉肚子，還長口瘡。得了病他去村口唯一的一位殘疾人業(yè)余中醫(yī)那里。他去了，大夫讓他試體溫。當著他的面，體溫計從一個嬰兒的肛門中拔出來，業(yè)余中醫(yī)用自己的上衣下擺擦了一下體溫計，遞給了卓然而且要求他銜在口中，并且解釋說，門窗漏風，室溫太低，腋下試體溫怕靠不住。卓然對這種說法不怎么信服，但又不宜于與農(nóng)家醫(yī)生做某種論辯探討，聽農(nóng)民、學農(nóng)民才是思想改造。才一猶豫，窗外有人叫喚，醫(yī)生推門而出，冷風撲面而來，嘭的一聲，醫(yī)生關(guān)緊了房門。卓然看到土炕灶眼邊放著一把輕聲呻吟著的生鐵水壺，便拿著溫度計湊過去，用一點熱水想沖洗一下溫度計，就在一點點熱水觸及溫度計的水銀管的那一剎那，他聽到了一聲極輕微的啪啦，他的手一抖，毀了，他看到了溫度計玻璃管的小小裂口。
　　這時醫(yī)生回來了，看到了拿著溫度計發(fā)呆的沈卓然，他什么也沒有問，從沈卓然手里接過溫度計，瞟了一眼，說了一句：“呵，壞了。”拉了一回室內(nèi)僅有的三屜桌抽屜，找出了另一個黑乎乎的溫度計，照直對著沈卓然的嘴巴送過去了。
　　沈卓然相信，哪怕醫(yī)生對著原來的溫度計的破口疑惑地看一眼，更不要說如果他提出任何疑問了，他一定會坦白自己的“罪行”做出賠償而毫無隱瞞。問題是醫(yī)生視為理所當然地在兩秒鐘內(nèi)處理完了這一切，而且沈卓然乖乖地叼住了衛(wèi)生狀況更加可疑的另一支溫度計，他無法張開自己的嘴……錯誤就這樣鑄成了。對一個山村農(nóng)民、復員榮譽軍人、另一個啞女子的丈夫、方圓幾十公里唯一的醫(yī)療救助人士，他竟然做出了這樣的事。他流下了羞愧的眼淚。
　　人最好不要有什么錯，有了錯趕快改，不然你可能錯過時機。如果你十年二十年后再談這個溫度計的問題，第一，你可能已經(jīng)無緣與他們相見。第二，你去談了，像是你有神經(jīng)病。第三，如果你對學長對組織對公眾談這件事，他們不會受理，說不定他們會覺得怪怪的。如果是新世紀當中，你會被認為是在干擾發(fā)展、改革、反腐、法治、金磚或者G10的“大方向”。
　　……他想到更久的以前，還是“國府”時期，他剛剛上初中，一位要求嚴格，而且喜歡標榜自己的大不列顛牛津音的高個子英文女教員遭到了班上幾個上課打瞌睡、考試打小抄的同學的不滿。這位老師是旗人，應(yīng)該是個格格，修長身材，濃眉大眼，一臉自尊睥睨，使沈卓然傾倒。她名叫那蔚闐，為了她的姓名她與班上幾個同學較起了勁。同學們稱“蔚”為“衛(wèi)”，她非得要人家讀為“郁”，并給大家講蔚的wei與yu兩個讀音的通用與區(qū)別，講得有幾個學生出聲地打哈欠。為了“那蔚闐”的“闐”讀什么，她也費了大勁，動了肝火。有幾個男生痛恨這位風度不凡的女教師。幾個學生策劃制造機關(guān)暗器，要出出此位過分出色、從而惹起了本能的普遍反感仇恨的女教師的洋相。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幾個不守紀律、不愛學習、不講衛(wèi)生、窮困破爛的搗蛋鬼，不知不覺中對此位教師恨得刻骨。而且他們相信，面對這樣一位風度高雅的女老師，全班至少是男生必定會苦大仇深，盡欲除之而后快。他們誰也不避諱，公然大吵大叫地切磋、設(shè)計、進行禍害老師的陰謀--更正確地說應(yīng)該是陽謀活動。
　　問題在于，只上了兩個多月的課，沈卓然已經(jīng)獲得了女教師的偏愛。他學得快，發(fā)音也好，他非常注意老師以之驕傲的牛津式發(fā)音、唇齒舌的位置與聲帶的音區(qū)，還有腔調(diào)與味道。老師多次在課堂上叫他起立誦讀，給全班同學做榜樣。學外文對別的孩子是災(zāi)難，是負擔，對他們來說把“水”讀成“窩特兒”是違背天理，把“老師”讀作“提徹爾”是裝丫挺的洋蒜，而卓然覺得學外語是別有天地，其樂無窮。而且孩子們從那蔚闐顯擺牛津音的言論里本能地感到了她的崇洋媚外，是崇拜在中國販賣鴉片，帶頭發(fā)動侵略壓迫宰割殘害古老中華的打著米字旗的老牌英帝國主義。
　　在一個貧困、饑餓、混亂、襤褸、獐頭鼠目、孱弱佝僂、萎靡齷齪、斜視斗雞眼、羅圈腿瘌痢頭的時代，出來一個亭亭玉立、高高大大、自信自足、眉目端莊、一舉手一投足都充滿優(yōu)雅和美麗的英語女教師，這簡直是與時代為敵，與眾生為仇，為社會所難容。她這是為了提醒他人的卑賤與不幸，為了污辱與壓迫眾生才出現(xiàn)在這個時間這個空間的一位異類。
　　偏偏這位異類喜歡與其他同學同樣孱弱、但具有一種學習與上進精神的小小沈卓然，那老師的一再表揚使身體單薄、智商有余、胸懷大志的沈卓然也難以在班上立足了。當一堂新課全班同學沒有幾個人跟得上進度，當絕望的老師不得不再次叫起沈卓然做示范朗誦的時候，班上出現(xiàn)了噓聲與其他怪響，還有大葷大素的謾罵。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全班男同學清晰地喊叫道：“操性勁兒你，自大多一點兒：臭！”
　　事隔多年，他已經(jīng)想不起來幾個壞家伙是怎樣設(shè)計禍害那蔚闐老師的了，他們用了一個破搪瓷缸子，里頭裝上了紅顏色水，他們似乎還找了一把破掃帚，還有一個字紙簍，還有一個橡皮筋，還有一個臟得不能再臟的板擦，用他們的說法是“我們有機關(guān)”……一天那老師來上課時候，一推教室的門，板擦落到老師肩上，升起一股塵煙，嗆得前排同學咳嗽，污水灑在老師背部，缸子落到地上叮叮當當，一把掃帚絆了老師一下，橡皮筋噔地一彈，還好，沒有觸及老師的身體。
　　而且發(fā)出了笑聲，詭計的勝利打破了枯燥常規(guī)，調(diào)劑了表格化的千篇一律的課程生活，引起了驚喜，怒放了惡之花，壞之鬼，跳起了鬧之舞。你無法不為之喝彩，你無法不為之一粲，哪怕緊接著是搖頭與頓足。沈卓然也笑了十分之一秒，而且最要命的是，這十分之一秒，他的目光正好與那老師的痛苦不解狼狽的眼神相遇。
　　這都沒有什么，最最離奇的是，最最感動卓然、激起卓然、麻木卓然的是在茲后的規(guī)�？涨罢{(diào)查處理當中，幾個壞小子一致指證：說是他沈卓然設(shè)計了制作了置辦了行使了暗害教師的機關(guān)暗器的全部操控。這樣離奇的說法讓沈卓然驟然失去了辯解能力與愿望，他只有目瞪口呆，他干脆是失聲，他的嘴唇亂動卻連個“不不不”都說不出來。直到次日上午，好久以后他才恢復了說話發(fā)聲的能力。其他的同學們也裝傻充愣，哆哆嗦嗦，哼哼唧唧，吭吭哧哧，噫噫吁吁。他上了人生一課：有些時候，精彩源于荒謬，氣勢來自無恥，流暢基于謊言，荒謬絕倫遠比實話實說強大有力。年滿花甲以后他嘆服的是，六十年了才明白：果然好人不知道壞人甚至是不太壞的人有多壞，而壞人也無法想象好人甚至是不太好的人有多好。
　　一九四九年以前，學校里沒有書記，但是有校長、教務(wù)主任、訓育主任與事務(wù)主任。校長帶上三位主任與那老師來到他們的班上處理機關(guān)暗器事件，那老師面帶沮喪，憤怒的情緒蓋不過失望與慚愧，校長與三位主任氣勢洶洶，表示不查出是誰做的暗器機關(guān)，絕不罷休。
　　壞小子們指認禍害老師的原來是他，是老師的寵兒沈卓然，其他同學誰也不說話，是默認還是抗議，是劫持還是自愿，是無能還是無恥，沈卓然無法判斷。他能判斷的是自己沒有辯誣的起碼自衛(wèi)能力，在顛倒是非的誣告面前，他只能是伏法或者干脆是伏非法。
　　明白了還是不明白？說不定他的外語成績正是他受到全班同學厭惡的原因。用洋涇浜的發(fā)音讀英語的學生，怎么容得下對于所謂牛津音的揣摩與模仿？揣摩與模仿牛津音的人不是漢奸、英奸，也一定是裝大頭蒜，是臭顯擺，是不仁不義，是散德行，是決心與愛國愛家愛本省的孩子們?yōu)閿�，是自絕于學校班級與同齡同窗，是人皆得而誅之、蔑之、滅之、收拾之的臭狗屎。
　　事后多年他想到，這還應(yīng)該歸咎于舊中國的男女生分校分班制度。那時候上小學，一、二、三、四年級男女混編，一上五年級叫作高小的，男生女生分家。中學就更不要說了，男生女生，性別隔離，要到上大學以后才有可能與異性同班上課。見到那蔚闐這樣的自命不凡的女性，自卑自憐發(fā)育不良青春躁動已經(jīng)開始遺精與自慰的十三四歲的男孩子怎么能不咬牙切齒，見到得寵的沈卓然怎么能不滅此朝食，怎么能吞下那一口鳥氣！
　　沈卓然挨了校長一個耳光，明明白白，他此生有被誣陷的命！他怯懦，所以被誣陷，他習慣性遭誣陷，所以更怯懦。他的左耳朵一直聽力不佳，直到六十歲右耳也開始聽力減退，才漸漸平復了由于兩耳聽力不平衡引起的不平衡感與屈辱感。
　　在他接受體罰的時候他聽到了那老師喊了一句話，那老師應(yīng)該是說“不可能是沈卓然……”，她說著話流下了眼淚。
　　但是挨耳光的他只覺得兩耳“嗡”的一聲鳴響，一片片從內(nèi)而起的嘈雜與混亂，還有他的痛不欲生的對于自己的怯懦的痛恨痛惜痛悔，已經(jīng)埋葬了他，他完全無法聽明白那蔚闐是在說什么。如果她是說“該打！這個沒有良心的孩子”呢？
　　也許這件事與弄壞鄉(xiāng)村醫(yī)生的溫度計的事性質(zhì)不同。
　　那件事是他對于他人的損害，他沒有挺身而出，不，談不到挺身而出，他沒有起碼的誠實與責任感。他是一個逃兵，他缺德！
而這件事他是被損害者，長大以后，在國家大搞改革開放以后，他漸漸從境外的價值觀念當中參照到，至少是在歐美，被損害而沒有勇氣抗爭的人會讓人輕蔑到不齒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