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權(quán):圣保羅中學精英教育的幕后》是一部參與式觀察研究的范本,作者通過考察一所美國精英高中的日常,研究精英意識和行為是如何一步步在社會互動中形成的。尤其是,在現(xiàn)代信息社會知識易得的情況下,這些年輕人在接納美式勤奮觀的同時,不再比拼知識的占有。他們淡化了對“高尚情趣”和“你認識誰”的重視程度,取而代之關心一個人認識世界的方式和在這個世界里扮演的角色。這條成為精英的道路很特別,奇妙地結(jié)合了當代文化習俗和古典價值觀。像圣保羅和常春藤這樣的院?瓷先ピ絹碓讲幌褚粋排外的游艇俱樂部,而是越來越接近我們多樣性社會的一個縮影——一個包含細致具體的社會規(guī)則的微觀世界。
美國社會學界極重要的獎項之一,賴特·米爾斯獎(C. Wright Mills Award)2011年度圖書!
西莫斯·可汗,哥倫比亞大學的社會學系教授,研究方向為文化社會學、社會分層和精英文化。他是圣保羅中學的畢業(yè)生,也曾在該中學任教。著有《特權(quán):圣保羅中學的精英教育》和《研究的實踐:社會學學者如何答疑》等。
回到圣保羅:特權(quán)與新精英
面前有兩扇關著的巨門。厚重橡木板做的雕花門上,掛著一對熟鐵編制的大門環(huán),很明顯,開門都要費上九牛二虎之力。站在外面的走廊里,大家能透過拱形窗戶望著無瑕的草坪、池塘、建筑物和包圍著我們的磚石路。門后是管風琴低沉的樂音和成百人的喃喃聲。我環(huán)顧背后連成一排的面孔:興奮、驚詫、好奇、疲憊。有些學生惴惴不安地聊個不停,其他人則紋絲不動;我周圍的青少年正處在星期天的最佳狀態(tài),不確定門后是什么。門后是我們的未來。拭目以待。
門開了,一陣寂靜橫掃所有人。一個深沉、平穩(wěn)的嗓音開始報名字。每報一個名字,我們中的一員就走入門后的黑暗中。隊伍越來越短;快輪到我們了。很快我就能瞄到一眼這個建筑的內(nèi)部構(gòu)造。站在明亮的室外,我只能依稀辨認出一個洞穴狀的輪廓,天花板上高懸的吊燈柔和地發(fā)著光,似漂浮在空中。我看見幾排模糊的人影。
叫到我的名字了。我一步一個腳印走入巨門。禮拜堂又長又窄,我的眼睛一時還適應不過來。我告訴自己沒什么可緊張的。無論如何,我都是過來人了。可是要鎮(zhèn)定下來太難了。穿著一身帶有藍紅相間兜帽的黑袍子和新買的鞋,我的鞋底敲擊在冰冷的石面上發(fā)出響聲。一些從我面前走過的新教員們緊張地四顧,像劉姥姥第一次進大觀園。還有一些人的目光牢牢盯著遠處的圣壇,仿佛那是指引他們安全抵達座位的燈塔。我在長凳間緩緩走著,認出幾張熟悉的面孔和學生時代坐過的地方。我是最后一個進門的新教員;在我后面是一連串高一、高二和高三的學生。他們迅速蜂擁而入,毫不掩飾這份急切,直到我就座前都在踩我的腳跟。
這是我們在圣保羅的第一個儀式,“占有一席之地”。通過這個儀式,新成員正式成為學校的一分子,成為集體的一部分。每位新人都有一個指定座位——也是接下來一年里幾乎每個早上他們會坐的地方。就像橄欖球場里的露天看臺一樣——四排木雕座椅兩兩相對,中間是我們剛剛通過的走道。我屬于后排最高的那個地方,所有教員都坐在那兒。右面是返聘的教員,按資歷排列;左面是新來的那些。前面和后面都是一排排的學生。最前面的一排坐滿了新學生,緊貼著走道。跟教員們一樣,他們的座位也按資歷排列,高年級坐在教員下面那排,一年級坐在最低的第一排。
延伸在我面前的,是爭破頭進圣保羅中學的男孩女孩。長凳因為承受著的重量和對功成名就的渴望,快爆開來了。離我最近的高三學生,知道明年最有可能上的大學就是哈佛——幾乎三分之一的人會去常春藤盟校,而大概沒有一個人不會去美國的頂尖大學。大學入學只是他們精心經(jīng)營的生活中的下一步。就像這個就座儀式賦予他們在圣保羅中學中一個特定的位置,從這里畢業(yè)也保證他們會在一個更廣闊的世界里占有一席之地。熱切的家長們無疑都不斷提醒他們,你會加入一個更大的集體——一群在世界各地位高權(quán)重的畢業(yè)生。我身邊這些正在與睡眠和青春期荷爾蒙作斗爭的學生們,知道他們正坐在這一個半世紀里帶領美國商業(yè)、政治、文化發(fā)展的男男女女的老位子上。我身邊的男孩女孩,他們面對的挑戰(zhàn)令人望而生畏;他們是新精英。
1855年來,圣保羅是我國青少年精英最主要的家園之一。知道自己要為塑造這些孩子(他們在將來某一天會成為世界的領袖)的心靈負上一部分責任,有點怪怪的。更奇怪的是,我也曾是學生中的一員,被許多現(xiàn)在與我坐一排的教員們這樣的人照顧過。故地重游。區(qū)別是我現(xiàn)在的動機更復雜。我不僅是來這塑造這些年輕的先生女士,也是來研究他們的。
一所寄宿學校是如何保證它的門生都能走上康莊大道的呢?學生們是不是擁有、培養(yǎng)或?qū)W會了什么,使得他們在今后的日子里占優(yōu)勢?幾十年前,這些問題可能很好回答。那時的學生們來自于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的家庭。超過一個世紀的時間里,美國的貴族階級借助像圣保羅這樣的學校穩(wěn)固他們在經(jīng)濟和政治上領頭羊的地位,并把這個權(quán)利傳到下一代人身上。圣保羅將與生俱來的權(quán)利轉(zhuǎn)化成文憑、關系和文化,所有這些都保證他們的畢業(yè)生在未來獲得成功。
今時今日,精英的統(tǒng)治地位變得不再直截了當。我面前的男孩女孩來自世界各地。圣保羅甚至可以被錯認為是一所公立高中。很少有地方負擔得起或能分享這種蓄意造就的多樣性。坐在一個從紐約布朗克斯區(qū)來的要是四十年前絕對不會被錄取的貧苦拉丁裔男孩身邊的,是一個來自世上最富有的WASP(即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的簡稱,意為新教徒的盎格魯撒克遜美國人,常作貶義,用來嘲諷白人在歷史上的種族主義、排外主義和文化種族優(yōu)越感等心態(tài)!g注)家族之一的女孩,她表現(xiàn)出令人害怕的鎮(zhèn)靜。圣保羅對于已經(jīng)是精英中一員的人仍是來者不拒。訪校的家長經(jīng)常駕著奔馳寶馬組成的車海,零星點綴幾輛專聘司機駕駛的勞斯萊斯;晴天里,校園里閃耀著隨意戴在脖子、手腕和手指上一套套珠寶的光芒。還沒完呢。學校是今日世界的縮影。富有和貧窮,黑人和白人,男孩和女孩,都生活在同一片天地里。他們在教室里、操場上、舞池中、宿舍里甚至在床上共享著青春歲月,組成一幅海納百川的理想社區(qū)圖景。從禮拜堂的座位上,我看見這樣的承諾展現(xiàn)在面前——21世紀的世界將是多元的。我開始理解圣保羅是如何利用新的手段在學生間灌輸屬于精英階級就能擁有種種特權(quán)的觀念的。
接下來我會描繪這個被我稱之為“新精英”的群體——一群得天獨厚的年輕人,跟我們通常在腦海中幻想的富家子弟的形象不太吻合。他們不都生于富貴之家,不全是白人,他們的家人未必四百年前就抵達了這片土地,也不都來自美國東北。他們的文化不怎么學院派;不避諱饒舌音樂,相反以“更純的” 各種文化知識豐富自己。
我們對我們的精英知之甚少。雖然我們迫不及待地讀著《名利場》雜志里的人物簡介、觀看晚間新聞里最新的介紹,或是自鳴得意地譏笑電視節(jié)目里大腹便便的富人們,但是我們對精英們是如何取得、維持和保護他們的地位這件事,缺乏清晰認識。誰是當代美國精英?他們接受什么樣的教育?關于這個世界、別人的處境和人際交流,他們在學些什么?他們?nèi)绾芜m應過去五十年瞬息萬變的社會環(huán)境?他們?nèi)绾螒獙υ诂F(xiàn)代歷史的大部分章節(jié)里都跟財富無關的那些人對開放性的需求呢?
我認為,新精英不是一群靠家族財富和信托基金混日子的高富帥和白富美。新精英們明白,光靠繼承是無法占據(jù)社會階級的頂端的,且他們的生活不需要排斥其他人?墒牵谝恍┗镜姆矫,他們像是21世紀的美國:堅信要在圣保羅這樣的地方待下去需要勤奮努力,而持續(xù)占據(jù)有利地位更需要不懈的努力。像美國的移民和中產(chǎn)者,他們相信種瓜得瓜,向上流動在美國是永遠可能的。看著周圍各種膚色的同齡人,他們能憑經(jīng)驗相信自己是對的,即使有時所謂經(jīng)驗不過是軼事罷了。
我發(fā)現(xiàn),圣保羅正賦予學生越來越多的特權(quán),而不是高高在上的資質(zhì)。鑒于過去的精英依靠的都是資質(zhì)——圍繞“正確的”血統(tǒng)、關系和文化建構(gòu)他們的世界——新精英創(chuàng)造的是特權(quán):一種為他們提供優(yōu)勢的自我認知和交往模式。老派資格的精英們,靠著在給他們提供優(yōu)勢的資源周圍建筑護城河和城墻來組成一個階級。新精英們認為自己更加個性化,相信自己的地位是通過努力得來的。他們淡化了對高尚的情趣和“你認識誰”的重視程度,取而代之關心一個人認識世界的方式和在這個世界里扮演的角色。這條成為精英的道路很特別,奇妙地結(jié)合了當代文化習俗和古典美國價值觀。新精英們故事的走向是基于一種在美國根深蒂固的信仰,那就是優(yōu)秀和努力終將為你帶來回報。這種信仰駕馭了21世紀的國際視野,從任何事物身上吸取和提煉價值、對當下發(fā)生的事了如指掌。像圣保羅和常春藤這樣的院校看上去越來越不像一個排外的游艇俱樂部,而是越來越接近我們多樣性社會的一個縮影——一個盡管是包含細致具體的社會規(guī)則的微觀世界。這本書會帶領我們進入圣保羅的世界,并引出學生在那里學習的關于特權(quán)的三堂課。
第一堂課:階級是非自然的,它們像梯子,而不是天花板
學生在解釋他們擁有的財富時,學會強調(diào)艱苦奮斗和天生我才的重要性。對一個開放社會的承諾強化了這個框架——只有在這樣一個社會里這些特質(zhì)才能解釋一個人的成功。然而,學生們也懂得開放的社會并不意味著平等——差很多。社會等級的存在自然而持久。在一個開放的社會里,有贏家就有輸家。但不同于往昔的是,以前的地位是通過繼承得到的,現(xiàn)在要靠自己獲取。階級不是限制人的障礙,而是允許流動性的梯子。學會向上爬,必須要跟你上面的(和你下面的)人群互動:一邊創(chuàng)造親密關系,一邊又不能表現(xiàn)得大家是平等的。這是一個技術(shù)活,又要假裝階級不存在,又要隨時隨地尊重它的存在。如果階級太牢固或太明顯,是很危險和不正當?shù)摹鐣忾]且勤奮和天賦無關緊要。因此學生學會在互相交往時使用一種特殊方式并保持某種敏感度,使階級的存在助他們一臂之力,而不是對他們產(chǎn)生限制——簡單說,建立相對的公平。
第二堂課:經(jīng)歷很重要
學生可以通過經(jīng)歷獲得教訓。很多圣保羅的學生擁有已經(jīng)特權(quán)在握的背景,如果說他們更輕而易舉地學會這一切,也并非不可思議。不過適應這所學校里的生活對每個人都有點兒難。如果學生表現(xiàn)得好像勝券在握,就會因這種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被排斥。在認識自己在學校的位置的過程中,學生靠的不是他們的家族背景而是經(jīng)歷。舊精英——你是誰——的那套邏輯變成了新精英的——你做過什么。特權(quán)不是什么你與生俱來的東西;特權(quán)是需要你學會去發(fā)展和培養(yǎng)的。
第三堂課:特權(quán)意味著淡定
學生們培養(yǎng)的是對自己行為舉止的一種意識,這種意識的核心是將特權(quán)視若平常的鍛煉:對付任何社交場合都能游刃有余。在課堂內(nèi)他們既可以思考《貝奧武夫》[20]也可以探討《大白鯊》[21]。在課堂外他們聽古典音樂也聽嘻哈。他們在自身品位中展現(xiàn)出一種激進平等主義[22],而不是僅僅傳遞我們認為是“精英知識”的東西——史詩、純藝術(shù)、純音樂、對古典文獻的研習——來彰顯自己的不同。特權(quán)不是在知識周圍劃定界限或把這些知識當作資源來利用。學生們的口味很雜,表現(xiàn)出博采眾長的架勢。諷刺的是,在一個等級分明的開放社會中,排外性是失敗者的標志。從這個角度看,不能靠精英們的行為來解釋不平等,而是要看處于弱勢的人們表現(xiàn)的特點。他們受限(排外)的知識、品位和脾性,意味著他們沒有跟上這個開放新世界的腳步。
精英們的淡定也是交際資源的具體形式。在貌似稀松平常的日常生活——從吃飯到跳舞到約會,無處不見特權(quán)在學生身上鐫刻的印記和學生們通過日常交往來展示特權(quán)的各種方式。被具體表現(xiàn)出來后,特權(quán)不再被看作是因為機會不均所造成的,而是來自于某一些技術(shù)、天賦、能力——“你是誰”。圣保羅的學生好像自然而然就擁有了成功所需要的一切。這種對社會產(chǎn)生的差異的自然化,掩蓋了持久的不平等的存在。
這本書是我對理解新精英群體的嘗試。通過引出學生對于特權(quán)的學習,來理解我們面對的新的不平等。這項研究強調(diào)了文化——學生的脾性、交往和在這個世界的存在方式,是如何在定義精英群體的歸屬性和因此推動的不平等。我們可以把文化當作是一種“資本”——像錢一樣擁有價值也可以被用來獲得社會優(yōu)勢。在了解新精英文化的過程中,我希望闡明在一個英才教育體系下不平等的運轉(zhuǎn)方式。
這趟圣保羅回歸之旅給了我很多靈感。我目睹了我們最敬畏的院校是如何重新書寫著前人的設想,創(chuàng)造一個更包容的世界。就跟其他的好故事一樣,這個故事也有另外一面。圣保羅的學生毫無疑問特權(quán)在手。他們在積累驚人的優(yōu)勢,這些學生和其他美國青少年——甚至是同在新罕布什爾州康科德市,僅幾英里之外的那些——在生活上的差距大得驚人。精英們對美國夢的追隨,無論是否出于善意,都是在社會不平等加劇的大背景下發(fā)生的。精英們擁護著一個開放社會,也表現(xiàn)著特權(quán),掩蓋了在我們這個世界揮之不去的社會封閉。
貫穿20世紀,面向不平等的戰(zhàn)役即是機會的戰(zhàn)役:女人、黑人和其他被排斥的群體能不能在我們的社會融入最好的院校并獲得最高的地位?這些斗爭已戰(zhàn)果累累。但是結(jié)果跟我們想象的不一樣。開放社會承諾的應該不只是更多機會,也承諾更多平等,但這個承諾被證實是天方夜譚。二十一世紀的美國越來越開放,但也存在著殘酷的不平等。美國的下一個大工程就是要找到方法,走出這個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