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掌心的夢話

那一晚，夢很長，夢里都是我小時候的日子。
舞蹈和小提琴這兩門才藝，前者我是喜歡的、情愿的，而后者是我被逼的、無好感的。
喜歡跳舞的原因很簡單。我自小在農(nóng)村長大，那是一個電視都不算普及的時代，也可能是外面的電視已經(jīng)普及，而我們的山區(qū)讓普及也鞭長莫及。所以如何換著法兒娛樂自己，是每個大人小孩兒共同的生活主題。爬樹抓鳥、下河撈魚這樣的俗事絕不是我們童年的主流。因為我的家鄉(xiāng)是中國瓷器和煙花之鄉(xiāng)，所以自制鞭炮才是每個孩子童年最愛的消遣。無奈我天生文靜，或是生來就“娘”，所以并不樂意每天把煙花和火藥味弄得滿身都是。于是我更喜歡獨處，頂多是觀察他們嘻嘻哈哈、噼里啪啦。
有一天，大人們紛紛議論某大城市來的慰問演出團晚上在村口的空地上舉行演出的事。我的年紀還不足以理解慰問演出是什么意思，但是“大城市”三個字總是有著閃閃發(fā)光的魔力。于是早早地，我就和人群一起往村口趕。果然是大城市來的陣仗，居然平常亂七八糟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地擺滿了塑料小凳子。
我興致勃勃地看著臺上的你方唱罷我登場�？墒俏�引我的并非是那些在前面獨唱，向觀眾不停揮手、講話的歌者，而是他們后面人數(shù)繁多的舞者。因為我突然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似乎把目光、尖叫和掌聲悉數(shù)獻給了歌者。歌者出來，尖叫起；歌者張口，掌聲響；歌者退場，尖叫和掌聲交織起伏。而每次兩側(cè)候場的舞者們沖上來的時候，似乎并沒有太多人注意到他們。我幼小的心靈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叫作同理心的東西：如果我是他們，看到自己的賣力無人賞識，心里應(yīng)該不是滋味吧？
謝謝那一刻給我的從此以后不曾消逝的“同理心”。在寫這本書前一個月的新東方每年最大的晚會――萬人體育館舉行的超級盛典晚會上，我和其他三位名師作為主持和開場曲歌手，而身后有二十幾位來自各地新東方學(xué)校、不那么有名的名師為我們伴舞。我一沖上來，便和他們站到一起扭動、互動；輪到我說話的時候，我沒有理睬手中導(dǎo)演事先寫好的主持詞，脫口而出的是“感謝新東方各地的名師們?yōu)槲覀儙�來了精彩的開場舞蹈”。
若大家都有同理心，“暖男”這個詞也許不會如此稀奇而珍貴，值得作為一個單獨的頭銜存在吧。
可是眼前的那些舞者，那些聚光燈打著的歌手身后的舞者，似乎沒有任何“不是滋味”的流露。他們的笑容和他們的動作一樣用力，他們的眼神充滿了莫名的開心，跳完之后他們牽手鞠躬的樣子那么虔誠滿足。我突然覺得他們是如此有生命力的一群人兒，我突然希望我身上也有這么不借助外力就自然萌發(fā)的生命力。
無奈在農(nóng)村，我的希望也只能是幻想。憑我的認知能力，我并不明白要通過什么途徑具備那樣的本領(lǐng)，更從來不明白“學(xué)習(xí)一門特長”是個什么意思。于是，我只能在四下無人的時候憑著那一晚留下的模糊印象，常常自顧自地擺動起來。但是我身體的力量總是不知為何相互抵觸和抵消，完全就感受不到絲毫的快樂和滿足。我卻也不氣餒，總覺得那些美妙的姿勢不可能天生具備，正如大人們天天打的麻將我也不懂一樣�！拔乙院笞匀痪蜁�了�！蔽覠o數(shù)次對自己說。
在上學(xué)年紀之前，我爸因為特別爭氣地自考上了研究生，所以我們家得到了機會，從農(nóng)村移民到了周邊的一個不大不小的城市，我的“舞男”夢想終于得以安放。當(dāng)然，那個時候仍不似現(xiàn)在，有各類的培訓(xùn)學(xué)�？晒┻x擇。學(xué)校會提供一種叫作“二課堂”或者“興趣班”的東西，體育、文藝、“奧賽”，林林總總，任我們選擇。我非常欣喜地發(fā)現(xiàn)了“舞蹈二課堂”這個物種，并立刻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了上面。
終于盼來了第一課，左顧右盼之后猛然發(fā)現(xiàn)只有我一個男孩。顧不得思考有什么不妥，我就愉快地跟著老師的指示開始壓腿。但凡壓過腿的人都一定忘不了那種酸爽的滋味。腳跟、腳掌、膝蓋的反面、大腿根部這幾個點一齊努力地想把它們兩邊的肌肉收歸麾下，那些無辜的肌肉有種不知所措的痛楚，開始一點點地撕裂、分離、后會無期。
“努力用你們的下巴去碰你們的膝蓋！”舞蹈老師溫柔而嚴厲的聲音在背后響起，“站著的腳要和壓的腿方向一致，盆骨不能歪！”我艱難地調(diào)整著盆骨的角度，然后看著下巴和膝蓋之間隔著一條銀河，分外絕望。
原來那些舞者連這樣的痛苦都能忍受，難怪他們總是一臉的笑容。下課后我拖著感覺已不屬于我驅(qū)趕的兩條腿，邊走邊尋思。突然我眼前一黑，整個臉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撞擊，嘴角腥味傳來，然后聽到一個球彈到地上的聲音。我甩了甩頭，回過神來，定睛一看，球場上幾個男生在高聲歡呼：“踢中了，你看我腳法準吧！”“你小心他過來打你！”“就他那樣，一個男孩去報舞蹈班，娘娘腔還來打我�。　蔽倚闹斜皇裁礀|西驅(qū)動著，想沖上去，腿卻不聽使喚――剛才壓腿壓得肌肉已經(jīng)罷工了。
我?guī)е�生疼的臉和嘴角，拖著酸痛的腿，狼狽地逃走了。
我“娘娘腔”的標簽和倔強的性格從那一刻開始在我的身上生根發(fā)芽。我不怕壓腿的疼，我更不怕放學(xué)路上隨時飛來的球，因為我向往那舞臺上的笑容，哪怕那個笑容也許只有微不足道的我注意到了。
很快我就成了男生們捉弄的對象。我翹著凳子做題時，經(jīng)常有男生往翹起來的凳子后邊的橫杠上一踩，我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后來演化成我不翹著凳子，他們也會趁我趴著睡覺的時候突然把整個凳子抽掉，然后我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們往我喝的水里面放風(fēng)油精，往我的頭發(fā)上扔涂滿糨糊的火柴。有一次，他們把罵我的話寫在一張紙條上，然后神不知鬼不覺地用透明膠粘到我背后的衣領(lǐng)上。我?guī)е�飄在我后面的紙條，穿過教室，穿過整個校園，穿過車流不息的馬路，穿過滿是鄰里街坊的家屬區(qū)，然后回到家里。一路上，那些陌生人和與陌生人無異的鄰居笑盈盈卻欲言又止地望著我�；丶液螅�我媽從我衣服上揭下不知何時粘上去的紙條，看了一眼，就揉成了一團扔到垃圾桶里。那時，我分明可以看到她略微濕潤的眼角。于是當(dāng)她走開以后，我小心地去垃圾桶里拾起最上層的紙團，打開，上面歪歪扭扭地赫然寫道：“人妖�！�
后來的故事很多人可能在一些節(jié)目上看過：第二天，我非常瀟灑地來到班上，拿著那張紙，對著全班說：“誰寫的？我不是人妖，我就是妖！”
可是，那只是一個人“成名”之后對以往糗事的美化，而事實要遠遠不堪得多：第二天，我非常生氣地來到班上，拿著那張紙，對著全班說：“誰寫的？”“我�！币粋�常常用球砸我、高我一個頭的男孩站了起來，非常漫不經(jīng)心地望著我。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朝他沖了過去，然后只覺得一個拳頭朝我打了過來，然后我的下門牙就永遠和我再見了。多年后，我在微博上講述補牙經(jīng)歷時，也完全不好意思把為什么會沒有那顆牙的經(jīng)歷說出來。
“你還是學(xué)點安靜的東西吧，”爸爸看著我腫起的嘴，“以后不許跳舞了�！睘榱吮苊馑麄冸y過，我騙他們說，我在跳舞的時候摔了一跤。哪里料到，是我自己斷送了他們對我的愛好的支持�！安恍�，我要跳舞！”我支著高高腫起的嘴嘟囔道�！安恍�，你看你剛長出來的牙齒就摔掉了，以后講話漏風(fēng)看你怎么辦！”我媽在一邊支援我爸。
后來的很多年，我講話確實漏風(fēng)。由于那時太小，牙醫(yī)說其他牙齒都還不穩(wěn)固、在生長，沒法兒補牙，而且那時補牙技術(shù)極其落后，補的牙齒只有金色和銀色可選。咧嘴一笑，就能發(fā)出世俗的光芒，所以我也是拒絕的。于是我就帶著豁了個口的嘴長大了，盼望著所有的牙齒瓜熟蒂落、補牙技術(shù)日新月異之后再做打算。沒有想到智齒這個家伙探頭探腦地出現(xiàn)，把其他牙齒努力排擠。而其他牙齒感覺到中間有個空隙，便紛紛不爭氣地挪動。最后，我的智齒由于空間充足，變得跟正常牙齒無異，為我省卻了拔牙的煩惱。而中間缺牙的位置，由于被兩邊的牙齒們?nèi)肭�，所以縮小到本來的三分之一的大小。這下我可著急了：再去補牙是不可能了，補一顆只有正常三分之一大小的牙齒，笑起來的畫面實在駭人；而不補的話，那么大一個豁也不可能是牙縫。所以在很漫長的歲月中，我都努力地在講話和笑的時候不露下排牙齒。生活中沒人一直盯著看，倒也還過得去，只當(dāng)我說話和笑起來比較裝【消音】；可是自從開始上一些綜藝節(jié)目和網(wǎng)絡(luò)課程以后，攝像機無死角地對著我，而且觀看時還可以暫停、放大畫面。這一下，那個三分之一大的牙縫再也無處遁形。只是，它常常會被誤解，因為有很多人會跑來偷偷私信我：“思思老師，告訴你，你上節(jié)目的時候下排牙齒上有塊很大的蔥�。　�
在我親手斷送了我的“舞男”夢以后，爸媽商量了很久后，讓我選擇一門樂器來學(xué)習(xí)�！颁撉��！蔽蚁肫痣娨暲锿頃�上鋼琴家英姿挺拔、手指飛舞，既優(yōu)雅又瘋狂的樣子，給出了我的答案�！皟鹤樱�你覺得我們家買得起鋼琴么？”爸爸媽媽指著半眼就能望盡的房子說�！肮殴~�！蔽夷X中突然浮現(xiàn)出了當(dāng)時最火的電影《六指琴魔》的片段，心想學(xué)了如此神功就可以報牙齒被打掉之仇了�！澳隳懿荒軐W(xué)陽剛一點的樂器？”媽媽似乎又看到了我身后被粘上的咒符�！岸�胡吧。”我破罐子破摔�！安恍校�太悲傷了，你看瞎子阿炳。”我爸再次否定。
于是，我后來學(xué)了其實他們早就商量好的小提琴。現(xiàn)代的偽民主大抵如此，其實掌權(quán)者已經(jīng)做好了所有決定，卻還要假惺惺地詢問被統(tǒng)治者的意見。待被統(tǒng)治者興沖沖地給出自己的想法后，再一一推翻，按捺不住地說出自己的決定。于是掌權(quán)者和被統(tǒng)治者之間愈發(fā)不信任，愈發(fā)彼此排斥。
我真的打心里排斥練小提琴。小提琴的難度可謂樂器之最，對練習(xí)者是一種身心和健康的極大摧殘。拿“樂器之王”鋼琴來對比，鋼琴從來都是坐著彈，而小提琴一般要站著練。鋼琴是一種平衡的付出，雙肩、雙手、十指都在同一層次上非常均衡地鍛煉，對人的氣質(zhì)自然是一點一點提升；而小提琴則是一種扭曲的付出：你需要頭一直偏左，然后用下巴夾住左手托起的琴，左手只有手指們在辛勤跳動，其他部位幾乎僵直，而右手則一直非常著急地上下飛舞。長此以往，頸椎、手腕都有不同程度的勞損。練鋼琴時直接彈即可，不需要校對音準，彈很久都不會跑調(diào)；而小提琴每一次都要給每一根弦調(diào)音，而且分為大調(diào)和微調(diào)。練習(xí)鋼琴安全又環(huán)保；而練習(xí)小提琴則有生命危險：琴弓之所以能和琴弦摩擦發(fā)出聲響，全都仰賴一種叫作松香的東西。所以每次拉琴之前，都需要在弓上涂抹一層厚厚的松香。于是在拉琴的時候，松香就一點點被摩擦，然后似魔鬼的步伐，在空中飛揚。那是一種用肉眼就能看見的微粒，并且不負其名地有種香味，所以我一般都是邊拉琴邊不停地聞那些微粒，再把它們吸到肺里。那時并沒有PM2.5的概念，不然的話提琴周圍的指數(shù)至少是五百以上。更恐怖的是，每次當(dāng)你調(diào)音的時候、揮弓的時候，甚至莫名其妙的時候，琴弦隨時都有可能會崩斷！崩！斷！我曾無數(shù)次地想象著那細細的弦崩斷時彈到我腦門上的樣子。
如果你恨你孩子，就送他去練小提琴吧。
所以我一直都覺得我爸媽恨我，而且一恨就是十年。這十年活脫脫就是一部我和他們斗爭的大劇。每天除了在學(xué)校的時間之外，他們巴不得我無時無刻不站在譜架面前。不管我拉出來的音有多難聽，他們都會像中了蠱一般迷醉地在一邊傾聽。要知道，小提琴拉得難聽是會死人的。鋼琴彈得不好聽，頂多是不知道在彈什么，但每個單獨的音本身是好聽的；而小提琴的每一個音都要靠手在琴弦上摸索、按下去、按實了，右手操控的弓得在正確的弦上運行，而且力道需要均勻，不能太重更不能輕。這些條件同時滿足，才能拉出一聲像樣的曲子來。只要以上的條件偏差有任何一點，琴音就會變成一種奪命的武器。很多人說一個人拉琴不好聽像“彈棉花”，這樣未免也太侮辱彈棉花了。拉琴不好聽的時候，那是一種手指甲撓黑板這種物理攻擊加上貓爪撓心這種化學(xué)攻擊的結(jié)合，直接穿過你的耳膜進入你的神經(jīng)中樞，給你的聽力和審美撕出一條邋遢的裂痕。
我自己經(jīng)常都為自己弄出的聲音感到絕望而無力，一回頭，我爸和我媽瞇著眼，嘴角露出滿足的弧線。看到我望著他們，經(jīng)常立刻接道：“怎么停了？繼續(xù)�！�
而另外一邊廂，我真正的興趣――跳舞卻失去了他們的支持。我其實不需要他們精神支持，只要給我錢就夠了。一學(xué)期兩百四十元，用現(xiàn)在的物價來衡量簡直太便宜，但當(dāng)時卻是徹底地難倒了我。還好一學(xué)期的錢已經(jīng)交完，只是以后怎么辦？
原來錢如此重要，它不關(guān)乎簡單的快樂，而是在于你可以對自己的人生擁有更多的選擇權(quán)。
“你不準跳舞，必須天天在家拉琴。”
“他就是一個跳舞的娘娘腔，還能過來打我？”
“我們不給你錢，你怎么跳？”
“周思成，你站最后一排，前排領(lǐng)舞的得是女生�！�
“暑假開始你必須每天練十小時琴，八月份要考級！”
……
我醒了。是個夢。是個做了無數(shù)次的夢。
夢醒后，是新的一天。它不會有多艱難，和那十年的日子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