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個以控制為主的世界
　　一個母親火冒三丈，她對著孩子說出惡毒的語言，做出激烈的肢體動作，她想要尖叫或者逃跑。為什么她的女兒就是不聽話呢？簡直不可理喻。
　　她總是亂放玩具。一個小時前她就告訴女兒，要把玩具收拾好，以前也說過多次，但女兒總是不聽。宴請的客人再過十幾分鐘就要來了，廚房里要干的雜活太多，還得收拾客廳……母親快要瘋了，她氣呼呼地搶過玩具，扔進盒子里，喊道：“你這個壞孩子！你怎么就是不聽話？你為什么總是這么難管？”
　　四歲的女兒看到母親張牙舞爪，面目猙獰，看上去真的很生氣。她還聽到了一些大詞：責任、處罰、紀律。這些詞是什么意思呢？孩子根本不知道，她只覺得很害怕，很想尿褲子。但是，如果尿出來，媽媽會更生氣，所以她一直在心里念叨：“不要尿尿，不要尿尿，一、二、三。”
　　媽咪什么時候才能變回快樂的媽咪？陰云什么時候消失？小女孩討厭陰云，它們最近總來——都是她的錯。
　　在這個母親身上，你是否看到了自己？我看到了，因為這個母親就是我，那個孩子就是我的女兒�；蛘哒f，我也曾經(jīng)是那樣的一個孩子。
　　孩子的日程表當然和我的不同�？腿司鸵獊砹�，我想控制一切，再來一件煩心事，我就要爆炸了。所以，我朝著女兒發(fā)泄，因為我自己的壓力而責備她。但她沒有反抗的權(quán)利，畢竟，作為父母，難道我沒有責任管教她嗎？
　　雖然我告訴自己女兒“應該”受懲罰，但是，我覺得為了地上的幾件玩具，實在沒有必要對她的行為反應如此過激。所以我非常后悔對她發(fā)火，還暗自保證，再也不會對她這樣了。然而，下一次，她又引爆了炸彈，我再次沒有控制住自己。
　　一遍又一遍，如果我的孩子失控，我也會跟著失控。我會不由自主地胸部發(fā)緊，喉嚨收縮，咬牙切齒，仿佛短短幾秒鐘之內(nèi)，我就能從一位和藹的母親變成暴君。成為家長之前，我永遠不會想到，自己竟然具有如此強大的變身能力。只需一分鐘，我就能給孩子造成這么多的痛苦，我被我的憤怒迷惑了。
　　作為一個心理學家和治療師，我發(fā)現(xiàn)，我的客戶也會迷上控制。如果哪里出了差錯，或者別人對我們有所苛求，我們的情緒就會失去平衡。當我們的孩子不去做我們需要他們?nèi)プ龅氖虑闀r，我們就不知道還有什么其他方式可以鞭策他們，自己的情緒似乎陷入了一臺沒有轉(zhuǎn)速限制的攪拌機。當然，事后我們總是懊悔不迭，也許還會徹頭徹尾地為我們的憤怒和以勢壓人而感到尷尬和內(nèi)疚。
　　當我感到如此失控時，仿佛乘坐時光機重返童年——我又回到了四歲的時候，想要拼命地伸張自己的權(quán)利。我之所以如此激烈地對待女兒，是因為眼前的情況喚起了我對過去的回憶。我仍然記得小的時候，客人來吃晚飯之前，我母親總是處于恐慌狀態(tài)。盡管我討厭她當時表現(xiàn)出來的控制欲，但是我卻把她的情緒內(nèi)化了。過去，它潛伏在我文雅的表皮之下；現(xiàn)在它逃竄出來，把魔掌伸向了我的女兒，顛覆了我的頭腦，劫持了我的理性。
　　我們在童年時代目睹的養(yǎng)育模式，將會成為我們自己育兒方式的模板。我們的父母給我們留下的感覺一直沒有消散，反而成為我們看待和理解孩子行為所使用的棱鏡。換言之，我們和孩子的很多互動，通常是由所謂的“潛意識”控制的。
　　在一定程度上，我們都是過去的奴隸，孩子能夠觸發(fā)我們不愉快的記憶。即使我們忘記了事件的具體細節(jié)，它們?nèi)匀浑[藏在潛意識層面，驅(qū)使我們面對它們，直到我們把它解決為止。作為治療師，在我的工作實踐中，經(jīng)常會遇到四五十歲甚至六十幾歲的男女，他們的潛意識仍然有一部分困在童年時期，父母憤怒呵斥的回聲在他們的腦海中此起彼伏，簡直無法逃避。
　　我們現(xiàn)在生活中的每一個沖突——無論是與孩子、配偶還是與其他成年人有關(guān)——在某種程度上，都是我們童年時代的再現(xiàn)。每一段關(guān)系、每一次互動的根基在于我們自己的成長藍圖。從某種意義上講，“完全的成年人”是不存在的，我們只是一群扮演大人的孩子。當涉及到為人父母，在很多時候，可以說是一群孩子在撫養(yǎng)另一群孩子。
　　珍妮特就是一個例子。她有個十歲的兒子，每一次兒子走進房間，她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很緊張，幾乎立刻就會覺察到，接下來肯定要發(fā)生沖突。在治療中，通過追蹤這種感覺，她意識到自己是在重現(xiàn)多年前與自己父親共處一室的體驗——她的父親經(jīng)常打她。過了這么多年，她的兒子以男孩“特有的調(diào)皮”，觸發(fā)了她沒有解決的過往情緒。
　　珍妮特并未意識到自己把兒子當成了父親，所以她立刻進入了自我警戒的狀態(tài)。她和兒子幾乎每天都要吵架，這樣只是鞏固了她的信念：她的兒子是個暴君，所有男人都是。但她卻沒想到從自己父親身上找原因。換言之，幾十年前，她的這種行為模式就建立好了，而且反過來教給她如何為人父母。
　　從小受父母主宰的孩子，長大后要么主宰別人，要么被人主宰。所以，世世代代都會秉持父母統(tǒng)治和控制的信念——人們特別崇尚父親在家中“做主”的權(quán)利，進而誕生了一個名詞“父權(quán)”。
　　我的一位四十多歲的客戶告訴我她的經(jīng)歷。“當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我母親有時會說：‘你父親是家里的主人。’我的哥哥和我都相信她的話。我父親生氣，是為了確保事情按照他說的來。只要打孩子一頓，他們就會乖乖聽話。甚至只要我父親閉著嘴不說話，我們就會立刻進入服從狀態(tài)。在我們家，還有另一條格言：服從，否則后果不堪設想。無論什么事都不會由我說了算，包括我自己的事。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發(fā)現(xiàn)我活了大半輩子，卻不知道自己在很多事上都有選擇權(quán)。指責別人或者尋找無關(guān)的理由，成了我無意識中最常做的事情。”
　　傳統(tǒng)的育兒理念認為，憑著年齡和經(jīng)驗，父母處于金字塔的頂端，而孩子位于底部。這意味著孩子應該融入父母的世界，而不是反過來。
　　我經(jīng)常聽到有人說：“他們是我的孩子，所以應該由我來決定什么對他們有好處�！痹S多人認為，我們把孩子帶到這個世界上來，所以孩子的所有權(quán)屬于我們，好像孩子是我們的私有財產(chǎn)一樣�；�于這種錯誤的觀念，我們覺得有理由強迫、操縱甚至體罰孩子。當然，我們美其名曰為“教導”，并且創(chuàng)造了一個叫做“紀律”的懲罰性名詞，配以花哨的策略、技巧和噱頭，還圍繞這個主題寫了很多書。然而，如果我們有足夠的勇氣承認，就會發(fā)現(xiàn)，各種形式的“紀律”只是變相的發(fā)脾氣而已。你有沒有想過，很多我們稱之為“紀律”的東西，不過是成年人想要對孩子發(fā)脾氣的借口？
　　除非我們意識到，具有嚴厲懲罰意味的紀律，其前提是基于我們在兒童面前的所謂“優(yōu)勢”；否則，孩子在家里和學校里的日�！板e誤”表現(xiàn)，甚至世界上更廣泛的沖突，將繼續(xù)有增無減。事實上，恰恰是這種獨裁式的育兒方法，塑造了今天的世界——很多中年女性從未學會聽從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因為她們小的時候，父親堅稱自己是一家之主，肆意施行“暴政”；在國際沖突中，很多國家希望壓制和征服別的國家。這種個體和國家功能失常的根源，在于人們相信人需要被控制。無論我們來自世界的哪一部分，這種養(yǎng)育理念都貫穿著我們的童年。紀律的本質(zhì)就是主宰的需要。這種主宰欲，是一直困擾著人類情緒的主要因素。
　　不妨去看看大多數(shù)所謂“偉人”的事跡，他們都是試圖征服別人的暴君，他們的“偉大”是通過控制實現(xiàn)的，代價是別人的服從。無論是亞歷山大大帝或拿破侖這樣的個體，還是羅馬或大英帝國這樣的國家，都是由支配和控制欲所驅(qū)動的。
　　世界上大多數(shù)人都會用領(lǐng)導者實現(xiàn)了多少控制為標準，來評價其是否“偉大”；“好的”公民——像“好的”孩子那樣——就是服從的公民。那么，誰是最服從命令的公民？當然是軍人，他們的天職就是服從，把紀律看得高于一切。整齊劃一的行為，是世人評價紀律是否得到遵守的黃金標準。
　　相比之下，世界舞臺上，偶爾也會出現(xiàn)極大地造福了他人的領(lǐng)導者，雖然這樣的領(lǐng)導者為數(shù)不多。但我們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成為這樣的人——促進人類和平、繁榮和幸福的偉大領(lǐng)袖？我們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長大后成為一個自由的思想家、一個開拓者，具有原創(chuàng)精神和創(chuàng)新能力呢？我們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活出真我本色，而不是溫馴懦弱，容易被操縱并且受制于人？
　　我們一邊說希望孩子成為這樣的人，一邊用紀律來妨礙他們實現(xiàn)這些目標。我們制定了一份控制與服從的計劃，旨在把孩子培養(yǎng)成庸人，甚至獨裁者和暴君。
　　現(xiàn)代社會在很多地方超越了黑暗的中世紀，經(jīng)過文藝復興，我們走進了一個更開明的時代。我們不再因為某些人與我們的宗教信仰不同，就給其披枷帶鎖，在火刑柱上燒死他們；而且，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并不認為疾病是來自上帝的懲罰。我們這個社會已經(jīng)不像過去那樣等級森嚴，似乎變得更為民主了。
　　雖然人們越來越重視人類的平等和尊嚴，關(guān)愛地球的健康，但涉及到撫養(yǎng)孩子的時候，大多數(shù)人卻還停留在中世紀。被迫接受紀律的孩子每天都在遭受歧視和折磨，驚人的悲劇層出不窮。因此，到了改變整個育兒模式的時候。這種模式的核心建立在有缺陷的獨裁主義想法上，即父母需要“統(tǒng)治”孩子，而不是以建設性的方式與他們展開合作，鼓勵他們成為自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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